一连几日南晏修都在前朝忙得连轴转,奏章如雪,廷议似潮,常至夤夜才歇。
沈霜刃倒乐得清闲,无人搅扰,她便整日在殿后苑中习武练剑,或对着一池春水舒展长袖,舞随影动,衣袂翩跹如孤鹤临风。
直至第三日清晨,她正执银匙,不紧不慢舀着盏中温热的玫瑰豆沙甜粥,殿外忽传来太监略显急促的通传:
“皇上驾到——”
沈霜刃眼皮也未抬,依旧安稳坐着,只将又一勺粥送向唇边。
周遭宫人早已伏跪一地,屏息不敢动,心中惴惴:这位郡主真是……圣驾当前,竟连身也不起。
南晏修一身明黄龙袍踏入殿内,晨光自他身后涌入,映得衣上金线流转,整个人仿佛携光华而来。
他径自走到沈霜刃身旁,恰好她刚抬起手,便被他轻轻握住腕子。
就着她的手,那勺甜粥转眼便落进他口中。
“两仪殿是缺你吃的了不成?”沈霜刃这才抬眼睨他,语气淡得像在问早。
阶下宫人背脊发凉,头垂得更低。
南晏修却低笑一声,松开她的手,嗓音里含着未散的倦意与鲜明的愉悦:“缺。就缺你这一口。”
说罢,他忽而俯身,在她还未擦的唇上极快地轻啄了一下,回味似的抿了抿:“嗯,甜。”
沈霜刃耳根微热,面上却仍淡淡的,只随手取过一只空碗,替他盛了满满一碗粥推过去:“少来这套。”
南晏修在她身旁坐下,接过粥碗,目光却始终笼在她侧脸:“这两日都做什么了?”
“还能做什么,”沈霜刃拨弄着匙柄,“练武,练舞。横竖你又不在。”
听出她话音里那丝埋怨,南晏修眼角笑意更深,连日疲惫仿佛一扫而空:“霜儿这是嫌我不来陪你了?”
“才没有。”她别过脸,望向窗外一树将开未开的海棠,“你最好一直别来,我乐得清静。”
话虽如此,她置于膝上的左手,却被他悄然伸过来的右手掌心稳稳覆住。
温热的触感自手背肌肤蔓延开来,直抵心尖。
“怪我,这几日实在分身乏术,今晨才算偷得片刻闲暇。”
南晏修捏了捏她的手指,认真解释道。
“我知道。”沈霜刃垂下眼帘,声音低了些许。
“对了,一会儿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儿?这般神神秘秘?”
她转回头,眼中闪过一丝好奇。
南晏修不答,只夹了一筷蜜藕放进她碗里,蜜色的糖丝晶莹拉长:“快吃,吃完了便知道了。”
沈霜刃不再多问,点点头。
两人静静用完早膳,空气里流淌着无声的默契与安宁。
她起身去内殿,换了一身海棠红的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色泽张扬浓烈,更衬得她肤白如雪,眸光清亮。
当她走回南晏修身边,那一红一黄两道身影并肩而立,一个炽烈如焰,一个雍容如日,看在宫人眼中,竟是说不出的般配和谐。
南晏修牵起她的手,步出殿门。
轿辇早已备好,却并未前往惯常的宫苑楼台,而是穿过几道僻静的宫门,来到一处殿宇前。
殿宇不算宏大,却自有一种洗尽铅华的端雅,匾额上书三个沉静的大字:梧桐殿。
“梧桐殿?”沈霜刃抬头望着匾额,心头隐隐掠过一丝预感。
梧桐引凤,此地之名,绝非寻常。
“走吧。”南晏修紧了紧握着她的手,力道沉稳,带着她迈过高高的门槛。
殿内光线柔和,燃着清雅的柑橘香,细烟袅袅。
沈霜刃刚踏入,一抬头,便直直对上了两双眼睛——端坐于上位的,正是已禅位的先皇与玉妃。
南晏修松开她的手,上前一步,依礼躬身:“参见父皇,母妃。”
沈霜刃明显愣住,脚步微顿。
她看着那曾经掌握生杀予夺的帝王,身体依旧站得笔直,并未跟随行礼。
有些结,不是礼数可以轻易绕过的。
玉妃已从椅上起身,快步走了过来,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心疼与怜爱:“昭儿,快让母妃看看,怎么清减了这么多?”
她握住沈霜刃的手,上下打量,那目光温热。
沈霜刃任由她看着,鼻尖微微发酸。
玉妃关切的神情,让她恍惚间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母亲。
她压下心绪,轻声回道:“母妃,我没事。倒是您,怎么也消瘦了这许多?”
玉妃抬手轻抚她的鬓发,声音温柔而坚定:“好孩子,母妃也无碍。从前那些不好过的日子,都过去了。往后,都会越来越好的。”
沈霜刃这才缓缓侧过头,目光落在一直沉默的先皇身上。
她与此人不过见过三四面,记忆中的帝王威严天成,精神矍铄,周身弥漫着不容置疑的至尊之气。
而今,他虽仍坐得笔直,眉宇间却添了深深的倦痕与苍老,那层凛冽的帝王光环褪去后,显出几分世事沧桑后的凉薄与寂寥。
先皇的目光也落在沈霜刃身上,锐利依旧,却少了几分压迫。
他看了看她挺直的脊背,又看了看她身旁目光始终追随着她的南晏修,几不可闻地轻叹了一声,那叹息里,有释然,亦有复杂的愧悔。
“沈昭。”他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让殿内空气微微一凝。
沈霜刃抬起头,视线在南晏修鼓励的眼神与先皇复杂的目光间游移了一瞬,依旧沉默。
先皇继续道,每个字都似斟酌了许久:“当年沈家之事,是朕……对不起你们。沈铮将军忠心为国,赤胆可鉴,是朕……一时糊涂,铸成大错。”
他顿了顿,仿佛这几个字已耗尽力气,才接着道,
“如今,朕自己也因这权力地位之争,落得如此境地,算是自作自受,天道轮回。这万里江山,朕相信晏儿能扛得稳,走得正。朕与玉妃,不日将往西山行宫颐养,此后每日,会为你们沈家上下……抄经祈福。这,也算是个……交代。”
沈霜刃静静听着。
父亲蒙冤时愤懑的泪水,家族倾覆时彻骨的寒意,无数个午夜梦回时撕心的痛楚……
此刻齐齐涌上心头,在她眼眶里凝聚成一片灼热的水光,却倔强地不曾落下。
她知道,这已是眼前这位曾经至高无上的老者,所能给出的、最沉重的歉意。
往事如枷,恩怨似锁。
是该了结了。
若继续纠缠于旧日血泪,生者永困樊笼,逝者亦难安息。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横亘胸中多年的浊气,似乎随着殿内柑橘的清香,缓缓吐了出来。
她看着先皇,声音清晰而平静,一字一句道:“既言是‘往事’,那以后,便不必再提了。”
此言一出,殿内三人皆是一震。
南晏修眼中闪过如释重负的心疼与激赏,玉妃悄然拭了拭眼角,先皇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松缓下来。
“霜儿,”南晏修上前,手臂稳稳揽住她的肩头,将她拥近身侧,郑重道,
“你放心,我南晏修在此立誓,必竭尽所能,清明吏治,广开言路,绝不让你父辈的悲剧,在这片土地上重演。”
玉妃也走上前,双手轻轻握住沈霜刃的另一只手,将温暖与力量传递过去:
“好孩子,委屈你了。千错万错,是我们亏欠沈家,亏欠你。往后,你和晏修好好相守,这天下安稳,山河锦绣,都是你的依仗。”
先皇没有说话,只是深深看了沈霜刃一眼,那目光复杂难言。
然后,他缓慢地从怀中取出一物。
那是一枚半旧的青铜兵符,边缘已被岁月摩挲得光滑,上面镌刻的古老纹路却依然清晰,隐隐透着一股沉肃的沙场气息。
“这兵符,”他声音沉缓,将兵符递出,“本是你父亲沈铮执掌。当年……收归宫中。如今,也算是物归原主了。”
沈霜刃的指尖在触到冰凉青铜的瞬间颤抖了一下。
她接过兵符,那沉甸甸的分量,压在手心,也压在心口。
上面似乎还残留着父亲掌心的温度,与无数沈家儿郎热血守护的印记。
她握紧兵符,抬起眼,目光掠过神情关切的玉妃,掠过面带愧色与释然的先皇,最终落在身侧目光始终温柔坚定的南晏修脸上。
殿外,春光正好,透过雕花长窗,洒下一地细碎的光斑,也照亮了她眼中终于释然的水光与重新燃起的微芒。
她微微屈膝,以一个清晰而郑重的姿态,向着曾经的帝王,行了今日至此的第一个礼。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安静的梧桐殿中:
“沈昭……多谢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