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一月之内,皇权两次更迭,龙椅两易其主。
盛京城乃至整个天朝的百姓,从最初的震惊茫然,到后来的惶恐不安,再到如今的唏嘘感叹、众说纷纭。
茶馆酒肆、街头巷尾,无不谈论着这场惊心动魄的宫变。
有说陵渊王忍辱负重、拨乱反正的;
有唏嘘沈帅满门忠烈、终得昭雪的;
也有揣测其中更多隐秘、担忧朝局是否彻底安稳的。
但无论如何,相较于在位期间手段酷烈、疑心深重、又因与西域不清不楚而令边关不宁的南景司,新帝南晏修的名望,在短短时间内便以极快的速度攀升。
宫墙内外,市井坊间,渐次响起一种低而稳的声音:“晏修帝在位,天下当安。”
这摇摇欲坠的江山,历经波折,似乎终于落到了最合适、也最众望所归的人手中。
御书房内,灯火通明。
南晏修埋首于堆积如山的奏章与亟待处理的政务之中。
登基只是开始,如何收拾南景司留下的烂摊子,如何安抚各方势力,如何应对西域可能的大规模进犯,千头万绪,都需他一一理清、决断。
他揉了揉眉心,眼中虽有疲惫,却更有一股锐意进取的坚定光芒。
昭阳殿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殿门紧闭,只余几盏宫灯散发出柔和的光晕。
白日里沾染了血迹与尘埃的华丽嫁衣早已换下,沈霜刃只着一身素净的月白常服,未施粉黛,长发松松绾起,坐在临窗的软榻上,神情间带着一丝激战过后的淡淡倦意,以及大仇得报后,心底深处悄然蔓延的空茫。
青莹侍立在一旁,眼中皆有关切。
沈霜刃抬眼,目光落在青莹身上,声音平静:“青莹,我有些累了,想一个人静静。你先下去吧,无需伺候。”
“是,郡主。”
青莹乖巧地应下,她跟了沈霜刃这么久,最是明白自家主子的性子,此刻需要独处。
她躬身行了一礼,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并细心地将殿门掩好。
殿内只剩下沈霜刃自己。
大仇得报的激荡渐渐平息,随之而来的是一种近乎虚脱的疲惫,以及面对崭新却未知未来的、淡淡的茫然。
南晏修在御书房忙碌,新的王朝百废待兴,他肩上的担子沉重。
而她……似乎一时间,失去了那根支撑她十年、绷得紧紧、名为“复仇”的弦后,竟有些不知该将满腔的力气与心思置于何处。
是继续以“昭华郡主”的身份,留在这深宫之中,等待一个或许早已注定的名分?
还是……带着豕骨阁,重新隐入江湖,去做那“暗守正道”的阁主?
正思绪纷乱间,殿门被轻轻叩响,随即推开。
沈霜刃抬眼望去,进来的是那个身着深褐色宫装的“元嬷嬷”。
紫璇立刻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阁主,您还好吗?今日观星台上……属下在下面看得心惊胆战。”
她虽在外围策应,控制了南景司的部分暗卫,但对台上的惊险亦是感同身受。
沈霜刃微微摇头,示意自己无碍,随即神色一肃,问道:
“紫璇,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是她心中最大的疑惑。
观星台上那一幕,太过逼真,连她都险些信以为真,心胆俱裂。
紫璇正色回禀:“回阁主,按照原定计划我们的人负责外围策应、控制关键通道、并密切监视南景司核心力量动向,静待您在台上的信号。“
“然而,就在大典开始前约一个时辰,我们的人发现,南景司的亲信侍卫突然秘密调动,以‘加强守卫’为名,将假扮成‘沈南’、正在外围巡查的陵渊王殿下……控制并带走了。”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后怕:“我们当时几乎要按捺不住动手救人,但文先生、厉副阁主和我商议后,认为情况蹊跷。”
“一来,陵渊王武功高强,且有易容,若非主动暴露或极其熟悉之人,很难被轻易识破擒获;二来,南景司若真发现了殿下,理应雷霆手段直接诛杀或秘密囚禁,怎会在大典即将开始前才动手,还如此‘恰好’地被我们的人‘发现’?”
“我们怀疑,这可能是陵渊王将计就计的一步险棋,或者是南景司故意放出的烟雾弹,意在引我们提前暴露,打乱所有部署。”
沈霜刃听着,缓缓点头。
确实,以她对南晏修的了解,他绝非轻易束手就擒之人。
而南景司的多疑与自负,也完全可能做出这种“钓鱼”之举。
紫璇继续道:“于是我们强压下救人的冲动,一面继续严密监视,一面启动备用联络渠道,试图与陵渊王取得联系,但未能成功。我们判断,无论真相如何,殿下既已‘落入’南景司手中,内殿的核心行动我们已无法直接插手,强行突入风险极大,且可能正中敌人下怀。”
“因此,我们当即调整计划,将全部力量用于外围——不惜代价,以最快速度、最隐蔽的方式,控制或清除了南景司安插在观星台外围及通往各宫要道上的所有暗桩与精锐侍卫,尤其是雒羽可能调动的力量。确保一旦台上生变,南景司无法得到外围的有效支援,也无法及时传递消息调动更多兵马。”
“很好。”沈霜刃眼中露出赞许之色,“临危不乱,判断准确,应对果断。幸亏你们够机警,没有贸然行动,否则一旦打草惊蛇,或者提前暴露了豕骨阁的力量,今日之局,恐怕难有如此顺利。”
她深知,如果当时紫璇她们沉不住气,强行救人或进攻,不仅可能救不出南晏修,反而会坐实“叛党”罪名,
让南晏修在台上失去“先帝遗诏”的道义制高点,甚至可能被南景司反咬一口,污蔑南晏修勾结江湖势力图谋不轨,那朝中那些本就摇摆的官员,就很难被轻易说服了。
甚至可能被南景司利用,演变成一场混战,后果不堪设想。
紫璇松了口气:“阁主不怪我们当时未能及时援手陵渊王就好。我们也是捏了一把汗,直到看见陵渊王在台上骤然发难,制住南景司,才知道……这果然是一步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奇招!陵渊王真是……胆识过人。”
她语气中亦充满了敬佩。
沈霜刃没有接话,心中却同样感慨。
南晏修这一招,确实险到了极致,也妙到了极致。
不仅彻底麻痹了南景司,让他在最得意时露出最大破绽,更是在天下人面前,上演了一出“君逼臣反,臣不得不反”的活剧,将南景司的残忍多疑与自己的被迫反抗、手持大义,刻画得淋漓尽致,最大限度地争取了人心与法理。
“豕骨阁今日,功不可没。”沈霜刃看向紫璇,语气郑重,
“不仅助我报仇雪恨,更是替天下百姓,铲除了一代暴君,拨开了笼罩朝堂的阴霾。”
紫璇连忙躬身:“阁主言重了!若无阁主当年创立豕骨阁,收留我们这些无家可归、身负血仇之人,给予我们信念与方向,又何来今日?豕骨阁上下,皆以追随阁主、践行‘暗守正道,护佑无辜’之誓为荣!”
沈霜刃眼中暖意流转,她站起身,走到昭阳殿门口,轻轻推开了殿门。
秋夜的风带着凉意涌入,也带来了澄澈夜空中的点点繁星。
她抬起头,望着那浩瀚无垠的苍穹,仿佛能穿透云层,看到另一个世界。
良久,她轻声开口,声音不大,却充满了告慰与释然:“父亲,母亲,兄长,沈家的列祖列宗……你们看到了吗?昭儿……终于做到了。沈家的血海深仇,今日,终于得报了。你们的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
夜风拂过她的面颊,吹起几缕发丝,仿佛亲人的手在轻轻抚摸。
她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残留的那点空茫与沉重,似乎也被这夜风吹散了不少,多了几分如释重负的清明。
紫璇默默走到她身边,陪伴着她仰望星空。
过了一会儿,她才轻声问道:“阁主,大仇已报,奸逆伏诛,新皇即位,朝局渐稳。那么……接下来,豕骨阁该当如何?您……又有什么打算呢?”
沈霜刃收回目光,看向紫璇,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豕骨阁,自然还是豕骨阁。”
“‘暗守正道,护佑无辜’的誓言,不会因为改朝换代而改变。”
“世间不平事、冤屈案,永远都会有。豕骨阁的存在,便是给那些阳光照不到的角落,一线希望,一份公道。”
“只要这世间还有需要帮助的无辜者,还有待铲除的奸恶,豕骨阁便不会停下脚步。”
紫璇眼中露出欣慰与了然的笑意,这才是她们追随的阁主,初心不改,信念不移。
她眨了眨眼,带着几分促狭,试探着问:“那……阁主您自己呢?您……接下来,是打算……?”
她没说完,但意思不言而喻。
沈霜刃自然听懂了她的弦外之音,脸上难得地浮现一丝极淡的、近乎别扭的红晕,她别开视线,故意板起脸,语气却没什么力度:
“我?我还没答应他什么呢……再说吧。”
紫璇看着她这副难得的小女儿情态,忍不住抿嘴偷笑,低声嘟囔道:
“那还不是迟早的事儿~全天下的人都看着呢,陵渊王对您的情意,那可是日月可鉴。再说了,您二位可是在观星台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
“好了好了!”沈霜刃被她说得脸颊更热,连忙打断,有些恼羞成怒地瞪了她一眼,
“就你话多!赶紧给我滚回你的拂云楼去!还有,立刻把你这身‘元嬷嬷’的人皮面具给我换了!看着怪别扭的!”
紫璇知道自家阁主这是害羞了,也不点破,笑嘻嘻地行了个礼:
“是是是,属下这就滚,这就去把这身行头换了!阁主您也早些歇息,今日……您也累了。”
“快去吧!”
沈霜刃挥挥手,嘴角却也不自觉地扬起一抹浅浅的、真实的笑容。
紫璇不再多言,身影一晃,便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夜色之中,离开了昭阳殿。
殿门重新合上,殿内重归宁静。
沈霜刃独自站在窗前,望着紫璇消失的方向,又抬头看了看星空,最后目光落在御书房隐约透出的灯火方向。
接下来……确实还有很多事情需要面对,需要选择。
但至少此刻,仇恨已了,沉冤已雪,爱的人就在不远处,为了共同的未来而努力。
未来如何,且行且看吧。
她轻轻关上了窗户,将秋夜的凉意与喧嚣隔绝在外,转身走向内室。
眉宇间,是属于沈霜刃的、一如既往的从容与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