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安府的夏夜闷热如蒸笼,林闻轩却觉得书房里冷得刺骨。他盯着案牍上摊开的漕粮账册,指尖在“羡余”二字上反复摩挲,墨迹都被汗水洇花了。
“大人。”幕僚轻叩门扉,“三大粮商的东家都在花厅候着了。”
林闻轩抬眼望向窗外。三辆青绸马车停在角门,车辕上分别挂着“丰泰”“隆昌”“永盛”的灯笼——正是掌控江安漕运命脉的三大家族。他想起三日前巡抚梅知节那句似笑非笑的提点:“闻轩啊,能臣要懂得把淤泥烧成青砖。”
“请他们去水榭。”他忽然道,“把新到的庐山云雾沏上。”
水榭四面通风,恰能望见府衙后园的枯山水。当三位身着杭绸直裰的中年人走进来时,林闻轩正用银匙拨弄茶筅,任茶香混着荷香弥漫开来。
“诸位可知今日为何不用冰鉴?”他抬手止住欲行礼的众人,指尖点在石案绘制的漕运图上,“心静自然凉。”
丰泰号陈东家刚要客套,忽然瞥见图上朱笔新勾勒的线条——那分明是条偏离主航道的新漕路!另外两人也察觉异常,隆昌号李东家忍不住试探:“大人要开凿新渠?这工程怕是...”
“不是开凿,是疏浚。”林闻轩吹开茶沫,“前朝留下的废弃河道,稍加修整便能通航。只是需要三家各出五万两。”
满座死寂。永盛号张东家攥紧佛珠:“现有航道虽绕远,但沿途十二处税卡...”
“税卡撤了。”轻飘飘一句话让三人倏然抬头。林闻轩从袖中取出巡抚衙门文书:“即日起漕粮改走新道,三年内免征厘税。”
茶盏相碰的脆响里,他凝视着三人变幻的神色。这招棋他谋划了半年——撤税卡会得罪户部,但梅巡抚需要明年漕粮增额三成来讨好阁老;粮商要暴利,他要政绩,而百姓...他强迫自己不去想沿途以勒索漕船为生的税吏们。
“下官愿再捐两万两修堤!”陈东家突然起身长揖。另外两人立刻争先恐后地加码,仿佛刚才的犹豫从未存在。
待管家领着千恩万谢的粮商去账房,林闻轩独自走到水榭暗处。月光照见柱子上新刻的两行小字,似是女子娟秀笔迹:“千里漕粮万家泪,一寸河道一寸血。”他用力擦拭着那些刻痕,指甲缝里塞进朱漆碎屑。
“查清楚谁刻的字了吗?”他问突然出现的黑衣侍卫。
“是上个月投井的那个书办之女...”侍卫低声道,“需要处理掉吗?”
林闻轩望着池中倒影,那个身着四品云雁补服的影子忽然裂成碎片。他想起昨日在梅府见到的那个女孩,不过十四五岁,在给巡抚夫人梳头时手指都在发抖。
“给她找个外地婆家。”他转身时官袍扫过刻字,“多备些嫁妆。”
十日后漕运新章颁布,全城哗然。当林闻轩的轿子穿过欢呼的贩夫走卒时,他正借着轿帘缝隙看街头巷议的《江安新报》。主版赫然写着:“林别驾巧破漕运困局,三万农户免于加征”,角落里却有个墨点污了“巧”字,像极了干涸的血迹。
“去墨先生宅邸。”他忽然敲响轿板。
在城西暗巷深处,须发皆白的墨先生正在煮茶。案上摊着《河防通议》,书页间却夹着张密密麻麻写满人名的绢帛。
“我要在红册上添一笔。”林闻轩自己斟了杯茶,“三大粮商今日送来的分红,三成转给巡抚衙门,两成存入苏州裕泰钱庄的‘清风’户头。”
墨先生枯瘦的手指在算盘上跳跃:“剩下五成...大人要换成扬州盐引?”
“不,买米。”茶汤在杯中晃出涟漪,“派人去湖广收新谷,在漕粮必经的险滩处设粥厂。”
老者拨算盘的手停了停。窗外传来更夫梆子声,三更天的雾气漫进窗棂。
“大人可知,上月您责令杖毙的贪墨书办,他女儿前日得了五十两嫁妆?”墨先生忽然问。
林闻轩端茶的手稳如磐石:“六十两。另外加了匹杭绸。”
当夜他梦见自己站在漕船上,船舱里堆满沾着米糠的银锭。有个浑身湿透的书办在船头吟诗,吟着吟着变成女子凄楚的歌声。惊醒时管家正在门外急报:漕粮首航的吉时到了。
在新辟的河道边,万千百姓跪拜称颂。林闻轩接过粮商奉上的万民伞,伞骨突然断裂,尖锐的竹刺扎进掌心。鲜血滴在官袍的云雁纹样上时,他听见梅巡抚朗笑:“闻轩这血,当真是为民而流!”
当晚的庆功宴上,他醉醺醺写下“能吏”二字。纸墨未干,窗外飘进孩童唱的童谣:“清官砚,贪官砚,研碎民骨作朱砂...”他推开窗,只见月光下墨先生提着灯笼走过,袍角露出半本猩红封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