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深处,仁智殿的飞檐翘角在铅灰色的天幕下静默矗立,殿檐下悬挂的白幡被寒风卷得猎猎作响,如同亡魂低低的啜泣。殿内烛火昏黄,数十盏长明灯映着满堂缟素,空气中弥漫着檀香与纸钱燃烧后的沉郁气息,将悲伤酿得愈发浓重。太子的灵柩停放在大殿正中,由整块梓木打造,棺身雕着繁复的云纹与龙饰,却掩不住那深入骨髓的寒凉。灵前供着新鲜的瓜果与未燃尽的香烛,青烟袅袅升起,模糊了殿内众人的面容。
皇室宗亲与文武百官皆身着素色丧服,腰间系着白麻,鬓边别着白花,按祖制分班次轮流守灵。他们或垂首肃立,或盘膝而坐,偌大的宫殿内唯有偶尔响起的压抑呜咽,以及烛火噼啪的轻响。西侧角落里,几名官员借着整理袍角的动作,相互递了个眼色,压低了声音窃窃私语,话语中带着难掩的兴奋,与周遭的悲戚格格不入。
“听闻漠北大捷了?”翰林院编修周大人捻着颔下稀疏的胡须,声音压得极低,眼底却闪着光亮,“说镇南侯贾环领兵孤军深入,直捣鞑靼老巢,一举斩了察罕大汗,连带着许多的部落首领也尽数歼灭,这可真是大快人心!”
“可不是嘛!”旁边的御史大夫李大人连连点头,语气中满是畅快,“这鞑靼人盘踞漠北多年,年年秋高便南下袭扰边疆,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边境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镇南侯此举,何止是立了一功,简直是为我天朝除去了心腹大患,保了边境十年安稳啊!”
“镇南侯年少有为,不过弱冠之年便屡立奇功,深得圣心眷顾,这般前程,真是不可限量。”户部侍郎王大人叹了口气,话锋一转,带上了几分唏嘘,“只可惜啊,宁荣二府那般钟鸣鼎食的世家,竟这般有负圣恩,前些日子被圣上下旨抄了家,满门获罪。不知道镇南侯在漠北得知此事,心里是何滋味。”
“大人们有所不知。”一直沉默的兵部主事陈大人接口道,声音里带着几分敬佩,“我听说这镇南侯虽是荣国府庶子出身,可在府中素来不受待见,嫡母刻薄,生父冷淡,兄弟姐妹更是视他为无物。也正是这般境遇,才逼得他自幼发愤苦读,习文练武,一心要离开荣国府,凭自己的本事挣出一番天地。你们见过哪个世家子弟,能像镇南侯这般,一次次亲冒矢石,于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为天朝立下赫赫战功?”
几人正说得投入,忽闻殿外传来一声尖细而高亢的唱喏:“圣上驾到——”
话音未落,殿内众人皆是一凛,连忙收敛神色,整理好身上的素服,抚平衣袍上的褶皱,齐齐转身面向殿门方向,“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膝盖与冰冷的金砖碰撞,发出整齐划一的沉闷声响。其中不乏一些善于钻营之辈,趁着低头的瞬间,用指尖沾了沾眼角,硬生生挤出几点浑浊的泪珠,口中低低地啜泣起来,装作一副悲恸欲绝的模样。
脚步声缓缓传入殿内,沉重而滞涩。圣上一身素色常服,往日里束发的金冠换成了素银簪,褪去了帝王的威严,只剩下掩不住的憔悴。他的眼角布满了红丝,眼窝深陷,原本挺拔的脊背也微微佝偻,往日里容光焕发的面容此刻只剩下疲惫与苍老,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
他摆了摆手,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众卿平身吧。”
众人谢恩起身,依旧垂首侍立,不敢有丝毫懈怠。圣上的目光越过众人,直直落在那具灵柩上,眼神瞬间变得柔软而悲伤,里面翻涌着痛惜、不舍与无尽的悔恨。那是他最宠爱的儿子,是他耗费了无数心血培养的储君,是他钦定的皇位继承人,本应继承大统,开创盛世,却偏偏英年早逝,撒手人寰。这份白发人送黑发人的锥心之痛,如同附骨之蛆,日夜啃噬着他的心,旁人如何能懂?
殿内的烛火映着他的脸庞,将那满脸的悲戚照得愈发清晰。一旁的总管太监李德全捧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三杯清酒,小心翼翼地走上前来。圣上接过酒杯,缓缓洒在灵前的青砖上,酒水渗入砖缝,仿佛是逝者无声的回应。
三杯酒毕,他望着灵柩,嘴唇翕动了几下,却终究没能说出一个字,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中包含的重量,让殿内众人都忍不住心头一沉。做完这一切,他不再停留,转身一步步走出仁智殿,背影孤寂而落寞,消失在宫墙的阴影之中,径直往御书房而去。
御书房内,灯火通明,与仁智殿的昏暗截然不同,却同样弥漫着一股压抑的气息。书案上早已堆满了厚厚的奏折,摞得如同小山一般,几乎要将整个案面覆盖。这几日,圣上一直沉浸在丧子的巨大悲痛中,茶饭不思,夜不能寐,朝政几乎停滞,直到今日,心神才稍稍平复,便迫不及待地赶来处理积压的公务。
他端坐在龙椅上,手指轻轻按压着发胀的太阳穴,眉宇间满是疲惫。沉默了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带着一丝沙哑:“老四还没回来吗?”
李德全连忙躬身回话,语气恭敬而谨慎:“回禀圣上,雍王爷此刻已经到了中山府,按行程算,再过三日便可抵达京城。只是……”他说到此处,突然顿住了,眼神闪烁,小心翼翼地看向圣上,似乎有难言之隐。
圣上抬了抬眼皮,目光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只是什么?你自幼便跟在朕身边,君臣一体,还有什么话是你李德全说不得的?尽管直言。”
“是。”李德全深吸一口气,低声道,“只是京城近来流言四起,都说有人要在雍王爷回京途中对他不利。因此雍王爷才下令,将随行的两万人马驻扎在中山府城外,自己也按兵不动,迟迟不敢贸然回京。”
“放肆!”圣上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原本平静的眼底泛起怒意,“他好歹是朕的皇子,堂堂雍王爷,谁这么大的胆子,敢对他图谋不轨?”他猛地一拍龙椅扶手,声音陡然拔高,“不敢回京?这京城是他的家,太子是他的亲兄长!如今兄长薨逝,尸骨未寒,他竟连回来送兄长最后一程都不敢?他眼里还有朕这个父皇,还有手足之情吗?”
殿内的空气瞬间凝固,李德全吓得浑身一颤,连忙跪倒在地,连连叩首:“圣上息怒,息怒啊!雍王爷或许只是太过谨慎,并非有意怠慢。”
“谨慎?”圣上冷笑一声,怒意未消,“传朕的旨意,令雍王爷即刻启程回京,不得有误!朕倒要看看,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京城脚下加害皇子!若他再敢拖延,便是抗旨不遵!”
“老奴遵旨,这就去传旨!”李德全连忙应声,起身就要退下。
“等等。”圣上突然叫住了他,拿起案上一本奏折,缓缓翻开,“老八那边怎么样了?这几日朕身体抱恙,命他代为处理朝政,朝堂之上,可有什么异动?”
李德全脚步一顿,脸上露出为难之色,斟酌着说道:“回圣上,老奴听闻,您养病的这几日,忠顺王借着处理朝政的机会,四处拉拢群臣,对那些不依附于他的官员明里暗里打压排挤,排除异己。而且……而且他还借着查抄世家的由头,暗中侵吞了不少家产,中饱私囊,朝堂上下,已有不少非议。”
“啪!”
一声巨响,圣上猛地将手中的奏折拍在书案上,上好的宣纸被震得散落一地。他猛地站起身,胸口剧烈起伏,脸上满是雷霆之怒,眼中的寒光几乎要将人冻伤:“好一个忠顺王!朕当初封他这个爵位,就是要他安分守己,断了他觊觎皇位的念想!没想到太子刚走,他就迫不及待地跳了出来,真以为没了太子,这皇位就该是他的了?简直是痴心妄想!”
李德全吓得浑身发抖,连忙再次跪倒在地,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御书房内的气氛紧张到了极点,烛火摇曳,将圣上愤怒的身影投射在墙壁上,显得愈发威严可怖。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轻缓的脚步声,一名小太监捧着一份明黄色的奏折,低着头快步走了进来,将奏折交到李德全手中,又凑到他耳边低声耳语了几句,便躬身退了出去。
李德全连忙起身,将奏折双手奉上,声音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喜悦:“圣上,兵部八百里加急捷报!镇南侯贾环率军攻克漠北金沙城,成功歼灭鞑靼大汗察罕,以及金吉、察哈等部落首领,漠北诸部群龙无首,已遣使上表归顺。如今镇南侯正率领大军班师回朝!”
圣上闻言,眼中的怒火瞬间褪去大半,连忙接过奏折,双手微微颤抖着展开。他逐字逐句地仔细阅读,脸上的阴霾渐渐散去,嘴角不自觉地向上扬起,露出了多日来的第一个笑容。那笑容中带着欣慰,带着赞赏,还有一丝如释重负:“好!好一个贾环!果然没有辜负朕的厚望,真是个人才!”他连连点头,语气中满是激动,“等他回京,朕一定要重重赏赐他!”
说到此处,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眉头微微蹙起,问道:“对了,宁荣二府的人,如今怎么样了?”
李德全躬身回道:“回禀陛下,荣国府史老太君年事已高,又经不住抄家的打击,已于半月前病逝。宁国府贾珍、荣国府贾赦等人,因罪证确凿,已按律法判了斩刑,秋后问斩。贾政因纵容家人作恶,治家不严,被判流放三千里,押往苦寒之地。其余有爵位者,尽数削爵为民;无爵位者,大多关押在大理寺大牢。至于府中女眷,年轻者发卖为奴,年长或不堪受辱者,已有数人自尽身亡,皆已按律处置完毕。”
圣上沉默了许久,脸上露出复杂的神色,有惋惜,有痛心,也有一丝无奈。他缓缓坐下,叹了口气:“朕也没想到,当年赫赫扬扬的宁荣二府,子孙后代竟如此不堪,落得这般下场。罢了,念在元妃当年侍奉宫中多年,勤谨恭顺,也念在贾环此次立下大功,为国分忧的份上,就网开一面吧。”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缓和了一些:“传朕的旨意,将荣国府被关押的众人尽数释放,免其罪责。贾政免去流放之刑,贬为庶人,永不录用。荣国府祭田、家庙等财产,尽数发还,允许其后人好生打理。至于荣国公夫人史氏,依旧按照国公夫人的礼制下葬,赏赐纹银千两,命其后人妥善安置,不可怠慢。”
“老奴遵旨!”李德全连忙应声,躬身退了出去。
御书房内再次恢复了平静,圣上独自坐在龙椅上,手中捧着那份捷报,眼神复杂,心中五味杂陈。丧子之痛仍在,朝堂暗流涌动,皇子各怀心思,唯有贾环的捷报带来了一丝慰藉。他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不知在思索着什么,殿内的烛火依旧明亮,却照不进那深不见底的帝王心事。
而此刻,千里之外的山东境内,一支浩浩荡荡的大军正沿着官道缓缓前行。玄甲鲜明,旌旗飘扬,“贾”字大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气势恢宏。一名身着银甲的年轻将领领兵前行,面容俊朗,眼神锐利,眉宇间带着一丝久经沙场的刚毅与沉稳。他正是刚刚平定漠北,班师回朝的镇南侯贾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