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舟在云海之上航行了近二十日。
底层货舱的日子漫长而压抑,浑浊的空气、窥探的目光、以及偶尔爆发的短暂冲突,构成了这段航程的主旋律。岑卿四人固守在那个小小的角落,如同在激流中紧抓的礁石,凭借着张铁手的悍勇、岑卿的冷静、墨辰的机警以及张庚日益敏锐的感知,一次次化解了或明或暗的麻烦。那日张铁手雷霆一击的余威尚在,让大多数心怀不轨者望而却步。
岑卿的伤势在持续的调息和体内残存药力的作用下,好了约莫三四成,至少行动已无大碍,断裂的骨头初步愈合,但内腑的隐痛和经脉的滞涩依旧存在,实力大打折扣。张庚的进步则最为明显,新生灵根如同久旱逢甘霖,疯狂汲取着灵舟聚灵阵逸散出的、远比黑魇山脉浓郁的灵气,修为竟隐隐触碰到了炼气二层的门槛,眼神也愈发清亮有神。
这一日,灵舟的飞行高度开始缓缓降低,穿透厚厚的云层,一阵轻微的失重感传来,货舱内响起一阵骚动。
“要到了!”
“千机城!总算到了!”
许多人挤到货舱上方那些用于装卸货物的狭窄缝隙旁,争先恐后地向外张望。岑卿也站起身,在墨辰的搀扶下,走到一处人稍少的缝隙前。
透过缝隙,下方的景象让她平静无波的眼中,也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震动。
首先映入眼帘的,并非预想中的地平线,而是一片浩瀚无垠、色彩斑斓的“森林”。那并非由树木构成,而是一座座拔地而起、形态各异、高耸入云的建筑。有的通体由白玉砌成,萦绕着氤氲仙气;有的以玄黑金属锻造,闪烁着冰冷的符文光泽;有的则完全由巨大的灵木构建,藤蔓缠绕,生机盎然;更有甚者,是悬浮在半空的岛屿,瀑布垂落,虹桥相连,亭台楼阁隐现于云雾之中。
这些建筑的风格迥异,高低错落,密密麻麻地铺满了整个视野,一直延伸到天际线。其规模之宏大,结构之奇诡,远超岑卿在任何一个世界见过的任何都市。这并非凡人的城池,而是属于修士的、将力量与想象浇筑而成的奇迹。
无数道流光在这些摩天楼宇与浮空岛之间穿梭,那是驾驭着飞行法器或凭借自身修为飞行的修士,如同繁忙的蜂群,织成一张覆盖天空的动态网络。更远处,隐约可见巨大的阵法光幕如同倒扣的琉璃碗,将城市的核心区域笼罩,其上符文流转,散发出令人心悸的能量波动。
空气中原本稀薄的灵气,此刻变得浓郁起来,虽然货舱位于灵舟底层,依旧能感受到那充沛的、几乎要液化的天地元气,呼吸一口,都觉精神一振。
“这就是……千机城?”墨辰张大了嘴巴,喃喃自语,他那些自诩精巧的机关设计与眼前这恢宏壮阔的仙家景象相比,简直如同孩童的玩具。
张铁手仰着头,浑浊的老眼瞪得溜圆,握着铁锤的手微微颤抖。他一生与铁砧炉火为伴,何曾见过如此景象?那高耸入云的金属塔楼,那悬浮空中的岛屿,无一不在冲击着他固有的认知。
张庚更是激动得脸色通红,体内灵根自发运转,贪婪地吸收着外界浓郁的灵气,仿佛鱼儿回到了大海。
灵舟并未直接降落,而是沿着城市外围一条指定的空中航道缓缓飞行。透过缝隙,可以看到下方城市的更多细节。宽阔的街道并非泥土或石板,而是某种光滑如镜、铭刻着导灵纹路的青灰色材质,各种奇形怪状的兽车、傀儡座驾乃至低空滑行的修士川流不息。街道两旁店铺林立,招牌闪烁着灵光,出售着丹药、法器、符箓、灵材……琳琅满目,令人眼花缭乱。
有店铺门口悬浮着巨大的水镜,实时展示着拍卖会的场景;有酒楼飘出诱人的灵食香气,夹杂着丝竹管弦之音;有武馆道场传来呼喝与法术碰撞的轰鸣;甚至能看到公共区域的擂台上,有修士正在激烈比斗,周围围满了呐喊助威的人群。
喧嚣,繁华,活力,以及深藏其下的、无处不在的强大力量感。这就是真正的修仙世界,一个将弱肉强食法则与超凡文明发展到极致的瑰丽而残酷的天地。
与他们曾经待过的青岩镇、黑风镇相比,那里不过是穷乡僻壤的犄角旮旯。而这里,才是修仙文明真正的中心舞台之一。
灵舟最终并未进入那核心的光幕区域,而是在外围一个巨大的、如同蜂巢般的航空港缓缓降落。这航空港本身就是一个庞大的建筑群,无数灵舟在此起降,吞吐着来自四面八方的修士和货物。
“所有前往千机城的乘客,准备下舟!”商会修士冰冷的声音通过扩音法阵传遍货舱。
舷梯放下,早已迫不及待的人群如同开闸的洪水般涌出。岑卿四人混在人群中,踏上了千机城的土地。
脚踩在那光滑坚硬的青灰色地面上,感受着空气中浓郁得几乎化为实质的灵气,听着耳边嘈杂的、来自天南地北的口音,看着眼前川流不息、气息强弱不一的修士,四人都有种恍如隔世的不真实感。
他们终于抵达了目的地,但也真正意义上的一贫如洗。身上除了那几件保命的家伙和几块干粮,连一块下品灵石都拿不出来。
“先找个地方落脚。”岑卿迅速从最初的震撼中恢复冷静,低声道。当务之急是生存。
他们沿着航空港外围的街道行走,试图寻找最廉价的住所。然而,千机城的物价再次给了他们沉重一击。最破旧的、需要与人合住的大通铺,一晚也要一块下品灵石。他们连住一晚的钱都没有。
“实在不行,只能先去城外看看,或者找些零工……”墨辰看着街道两旁那些招揽伙计的店铺,但要求最低也是炼气中期,且需要本地担保,他们根本不符合条件。
就在几人站在街角,感受着与这座繁华都市格格不入的窘迫时,一个穿着灰色短褂、看起来颇为机灵的年轻男子凑了过来,脸上堆着职业化的笑容:
“几位道友,面生的很,是第一次来千机城吧?可是需要向导?或者是想找些活计?小的包打听,对这外城三十六坊熟得很,价格公道!”
岑卿目光扫过这自称包打听的男子,炼气三层修为,眼神灵活,带着市井的油滑。
“我们需要能立刻结算灵石的工作。”岑卿直接说道,没有掩饰他们的窘境。
包打听眼珠一转,笑道:“巧了!几位来的正是时候!‘碎星湖’坊市那边,最近正在清理一片废弃的炼器工坊,需要人手搬运废料、拆除旧阵法。活是累了点,胜在日结,一天两块下品灵石,管一顿糙米饭。就是地方偏了点,环境差了点。”
一天两块下品灵石,四人一天就是八块,除去最基本的食宿,几乎剩不下什么。但这是他们目前唯一能快速获得灵石的机会。
“带路。”岑卿没有犹豫。
包打听脸上笑容更盛:“好嘞!不过……这引路费,您看……”
岑卿沉默地看着他。
包打听被那平静的目光看得有些发毛,干笑两声:“得,看几位道友也不容易,这次就算交个朋友!这边请,这边请!”
跟着包打听,乘坐了一种由驯化低阶妖兽牵引的、类似公交的公共兽车,颠簸了近一个时辰,才抵达了他所说的“碎星湖”坊市。这里位于千机城外城的边缘区域,建筑明显低矮破旧了许多,街道也狭窄肮脏,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燃料和金属废料的味道。
那处废弃炼器工坊更是偏僻,位于一片洼地中,远远就能看到倒塌的炉窑、锈蚀的金属框架和堆积如山的各种废料。几十个衣着褴褛、修为低微的修士和凡人正在监工的呵斥下,费力地搬运着沉重的废料,或者用简陋的工具敲打着残留的阵法节点。
工头是个满脸横肉、有着炼气六层修为的壮汉,瞥了岑卿四人一眼,尤其是看到岑卿苍白的脸色和张庚的稚嫩,皱了皱眉:“两个老的带个女娃和小子?能行吗?”
张铁手上前一步,闷声道:“力气活,没问题。”
工头打量了一下张铁手精悍的身板和那柄看起来就不凡的铁锤,又看了看默不作声但眼神沉静的岑卿,挥了挥手:“行吧,去那边搬废矿石!按筐算,搬满十筐算一块灵石!拆阵法线的活你们干不了!”
所谓的废矿石,是炼器失败或者萃取灵材后残留的渣滓,沉重无比,而且边缘锋利,稍不注意就会割伤手。筐也是特制的大筐,一筐至少有数百斤。
这对身体尚未完全恢复的岑卿和年纪尚小的张庚来说,几乎是无法完成的任务。
但张铁手二话不说,走到废料堆前,单手就提起一个空筐,开始往里装填黑灰色的废矿石,动作沉稳有力。墨辰也立刻上前帮忙。
岑卿没有逞强,她走到一旁,仔细观察着那些正在被拆除的、已经失效但结构尚存的旧阵法线路。这些线路刻印在金属板或岩石上,虽然灵光已失,但其走向、节点、能量回路的设计,依然蕴含着布阵者的思路。
她看得专注,手指无意识地在空中虚划。
张庚则学着张铁手的样子,想帮忙搬小块的,却被张铁手喝止:“一边待着去!运转你的功法,这里灵气杂,但比没有强!”
张庚咬了咬牙,知道现在不是逞强的时候,默默走到一旁相对干净的空地,盘膝坐下,努力运转《引气诀》,过滤着空气中混杂的金属煞气和废灵气,汲取那微乎其微的纯净灵气。
工头看着这一幕,撇了撇嘴,没再说什么。
一天下来,张铁手和墨辰拼尽全力,也只搬了十五筐,挣到一块半灵石。岑卿和张庚则一无所获。
傍晚放工,拿着那一块半灵石的微薄报酬,四人站在废弃工坊外,看着远处千机城中心区域那华灯初上、流光溢彩的瑰丽天际线,与眼前破败、灰暗的贫瘠之地形成了残酷的对比。
这就是千机城,机遇与绝望并存。他们站在了这座巨城的门槛上,却仿佛隔着天堑。
“先找个能遮风的地方。”岑卿收起那两块灵石,目光投向更远处那些依着山壁挖掘的、连大通铺都不如的简陋洞窟。那里是连底层修士都不愿久待的地方,但至少,免费。
夜幕降临,千机城的辉煌与喧嚣似乎与他们无关。在废弃工坊附近一处荒废的矿洞里,四人燃起一小堆篝火,分食着最后一点干粮。
火光跳跃,映照着四张沉默而坚毅的脸。
他们见识了真正的修仙世界,瑰丽、浩瀚、令人向往。但也亲身感受到了其冰冷、残酷、等级森严的一面。
前路漫漫,身无长物,伤病缠身。
但至少,他们还活着,并且,已经站在了这片广阔的舞台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