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风镇的喧嚣与尘埃,如同黏稠的泥沼,包裹着初来乍到的四人。街道上每一道扫过的目光都带着审视与算计,空气中弥漫的贪婪与躁动,比黑魇山脉的毒瘴更令人窒息。在这里,他们刚刚摆脱追杀的微弱安全感,迅速被新的危机感取代。炎煞宗的阴影未必散去,青玉髓矿脉引发的混乱漩涡随时可能将他们再次卷入,更何况他们身无长物,伤痕累累,在这法外之地连一夜安稳都是奢望。
“必须离开。”岑卿靠在一条阴暗小巷的墙壁上,声音因虚弱而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她的脸色在巷口晃动的灯笼光线下显得愈发苍白,但眼神依旧冷静如冰,“黑风镇是风暴眼,不能久留。我们去千机城。”
千机城,据此域最大的城市,也是地图上标注的、远离黑魇山脉这片混乱之地的中枢。那里有更严格的秩序,更广阔的市场,更多隐藏身份的可能,或许……也有一线治疗她这身沉重伤势、并让张庚彻底巩固新生灵根的希望。
目标明确,现实却冰冷如铁。
四人将身上所有值钱或不值钱的东西都翻了出来。从地火宫带出的、在龙陨之地边缘采集的几块品质尚可但绝非极品的火灵石和金属矿石;墨辰身上几个精巧但灵力已失的小机关;张铁手那巨大行囊里几件舍不得丢、此刻却显得无比笨重的备用工具;甚至包括从炎煞宗弟子身上搜刮来的、仅剩的几瓶低阶疗伤丹药和几十块下品灵石。
所有这些东西,被张铁手和岑卿拿到镇上唯一一家看似正规、招牌却油腻模糊的“百宝阁”进行估价。
留着两撇鼠须的掌柜眼皮耷拉着,用一根细长的玉尺漫不经心地拨弄着那些矿石和材料,报出的价格低得令人心寒。
“就这些?火灵石杂质多了点,寒铁石边角料……啧,锻造手法倒是有点意思,可惜量太少。这些机关……灵力尽失,废铜烂铁罢了。”掌柜的嗓音尖细,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打包,最多一百五十下品灵石。爱卖不卖。”
张铁手额头青筋跳了跳,握紧了拳头,但被岑卿一个眼神制止。她知道,在这种地方,他们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本。
“卖。”岑卿吐出一个字。
加上之前从炎煞宗弟子身上搜刮和自身剩余的,他们所有的财产,清点下来,共计两百一十三块下品灵石,外加几块零碎的灵珠。
这笔财富,对于任何一个低阶散修而言或许不算少,但对于想要购买通往千机城的远程灵舟票,却显得捉襟见肘。
墨辰打探消息回来,脸色并不好看:“问清楚了,去千机城的远程灵舟,由‘四海商会’运营,每十日一班。最便宜的‘通铺票’,位于灵舟最底层的货舱隔间,环境恶劣,毫无隐私,且不提供任何饮食和防护,每人需五十下品灵石。”
四人,就是两百灵石。他们几乎要倾尽所有。
“没有更便宜的了?”张铁手闷声问。
墨辰摇头:“这是唯一离开黑魇山脉区域、前往中心地域的公共交通工具。其他小型飞梭或兽车,价格更贵,且不安全。”
一阵沉默。这意味着,他们用全部身家换来的,仅仅是四张前往千机城的、最底层的船票。抵达之后,他们将身无分文。
“买。”岑卿再次做出了决定,没有丝毫犹豫。财富可以再赚,命只有一条。留在黑风镇,变数太多,危险太大。
四海商会的驻点设在镇中心一座相对气派的石楼内。缴纳灵石,拿到四枚冰凉、粗糙、仅刻有编号和简单符文印记的铁木令牌时,张铁手感觉手心沉甸甸的。这是他们用几乎一切换来的,通往未知、但也可能是生路的凭证。
灵舟启程在三日后。
这三天,四人挤在镇子边缘一间最廉价的、连窗户都没有的土坯房内,轮流休息、警戒。岑卿抓紧每一刻时间调息,压制伤势。张铁手和墨辰则外出尽可能收集关于千机城的信息,哪怕只是道听途说。张庚则努力适应着新生灵根的力量,尝试汲取空气中稀薄的灵气,效果甚微,但至少是个开始。
第三日清晨,天色未亮,四人便悄然离开土坯房,来到了镇外三里处的灵舟起降坪。
一座庞然大物静静地悬浮在离地数丈的空中。流线型的舟身由某种暗金色的木材和金属混合打造,上面刻满了复杂的符文,在晨曦中闪烁着微弱的光芒。舟体两侧有巨大的、如同蝉翼般的半透明翼板,尾部三个巨大的喷口此刻正缓缓汲取着周围的灵气,发出低沉的嗡鸣。这便是四海商会的“云鲲级”远程灵舟,也是他们未来漫长旅程的载体。
起降坪上已经聚集了不少人。有衣着光鲜、前呼后拥的宗门子弟或富商;有神色冷峻、结伴而行的佣兵或散修;也有更多像岑卿他们一样,衣着朴素、面色疲惫、攥着廉价船票的底层修士或凡人。
持着通铺票的乘客,被引导至灵舟侧后方一个不起眼的、需要攀爬陡峭舷梯才能到达的入口。入口处,一名穿着四海商会制服、表情冷漠的筑基初期修士验过他们的令牌,不耐烦地挥挥手:“底层货舱,自己找地方待着。灵舟飞行期间,不得随意上来,违者重罚!”
踏入灵舟内部,一股混杂着霉味、汗味、机油味以及各种不明货物气味的浑浊空气扑面而来。所谓的底层货舱,是一个极其宽阔、但高度低矮的空间,光线昏暗,只有几盏镶嵌在墙壁上的萤石灯散发着惨淡的光芒。这里堆满了捆扎好的货物箱、不知名的材料,以及一些用油布覆盖的庞大物件。
在货物之间的空隙,密密麻麻地挤满了人。大多和他们一样,是购买最廉价票的乘客。有人直接靠着货物箱打坐;有人铺开破烂的草席蜷缩其上;还有人三五成群,低声交谈,眼神警惕地打量着每一个新进来的人。空气污浊不堪,孩子的哭闹声、咳嗽声、低声的咒骂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烦躁的背景音。
这里没有房间,没有床铺,甚至没有一块干净、专属的地盘。他们需要自己在这混乱、拥挤、充满异味的环境里,找到一个能容身的角落,度过接下来至少半个月的航程。
张铁手皱着眉,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最终在靠近舱壁的一个角落,发现了一小片相对干燥、且背靠着一个巨大货箱的位置,勉强能容纳四人挤坐。
“就那里吧。”他低声道,率先走过去,用身体隔开附近几道不怀好意的目光。
岑卿在墨辰的搀扶下,慢慢走到角落坐下,背靠着冰冷坚硬的货箱,忍不住咳嗽了几声,牵动了内腑的伤势,眉头微蹙。
张庚紧挨着她坐下,脸上带着一丝对陌生环境的不安。
墨辰则警惕地观察着周围的人群,手悄悄按在腰间藏着的金属棍上。
不知过了多久,伴随着一阵明显的震动和更加响亮的嗡鸣,灵舟缓缓升空。透过货舱上方偶尔开启进行货物吊装的缝隙,能看到外面飞速掠过的云层和下方迅速缩小的黑风镇。
他们离开了这片给予他们无数痛苦、挣扎,也带来一线生机与蜕变的混乱之地。
灵舟平稳地飞行在云层之上,速度极快。货舱内的人们渐渐安静下来,或修炼,或休息,或发呆,只有灵舟破开云层的呼啸声持续不断。
旅程漫长而枯燥。通铺区域没有任何服务,饮水需自带,食物更是需要提前准备。幸好墨辰心思缜密,用最后剩下的几块灵珠买了些最便宜的干粮和清水,勉强够四人支撑几日。
岑卿大部分时间都闭目调息,利用这难得的平稳期,全力运转那微弱的精神力,引导体内残存的地灵乳药力和龙心血焰的余晖,一点点修复着受损的经脉和内腑。伤势恢复缓慢,但总算不再恶化。
张铁手则利用这段时间,仔细擦拭保养着他那几件核心工具,眼神时而望向舱壁,仿佛能穿透它,看到外面广袤的天地。
墨辰对灵舟本身的结构和符文系统充满了兴趣,但限于身份和区域,无法仔细探查,只能通过观察货舱内的一些辅助符文和能量流转,在脑海中默默推演。
张庚是最安静的一个,他努力适应着灵舟高速飞行时带来的细微灵气波动,尝试运转那套粗浅的《引气诀》。新生灵根如同干涸的河床遇到甘霖,贪婪地汲取着空气中比黑魇山脉浓郁些许的灵气,虽然依旧微弱,但那种实实在在的力量增长感,让他苍白脸上多了几分神采。
然而,底层货舱的秩序,仅仅维持了几天。
在航程的第五日,几名身材魁梧、面露凶悍之气的汉子,开始在货舱内来回走动,目光不善地打量着一些看起来势单力薄的乘客。最终,他们的目光落在了角落里的岑卿四人身上。尤其是看到岑卿明显重伤虚弱,张庚年纪尚小,只有张铁手和墨辰看起来有些战力时,为首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汉子,咧开嘴,露出了一个残忍的笑容。
“新来的?懂不懂这里的规矩?”刀疤脸走到近前,一股混合着酒气和体臭的味道扑面而来,他伸出粗糙的手掌,“保护费,每人十块灵石。交了,保你们平安到千机城。”
他身后的几名同伙也围了上来,隐隐封住了四人的退路。周围其他乘客大多低下头,或移开目光,敢怒不敢言。显然,这并非第一次。
张铁手缓缓站起身,花白的头发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凌乱,但那双浑浊的老眼里,却骤然迸发出如同即将扑食老狼般的凶光。他没有说话,只是将一直放在手边的、那柄陪伴了他几十年、砸过无数铁块、也砸碎过敌人骨头的铁锤,轻轻提了起来,横在身前。
墨辰也站起身,手中那根削尖的金属棍斜指地面,眼神冰冷。
岑卿依旧靠坐在货箱上,甚至没有抬眼看向那刀疤脸,只是淡淡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我们没有灵石。”
刀疤脸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对方如此直接,随即恼羞成怒:“没有?那就用东西抵!那铁疙瘩,还有那小子背的包,看着还行!”他指着张铁手的工具行囊和墨辰的背包。
“你可以试试。”岑卿终于抬起眼皮,目光平静地看向刀疤脸。那眼神里没有任何恐惧,也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仿佛在看一件死物的漠然。
刀疤脸被这眼神看得心里莫名一寒,但仗着己方人多,且对方有伤员,他狞笑一声:“敬酒不吃吃罚酒!兄弟们,教教他们规矩!”
他话音刚落,身后一名汉子便迫不及待地伸手抓向离他最近的墨辰!
然而,他的手刚伸到一半——
“砰!”
一声沉闷的、迥异于肉体碰撞的巨响在货舱内炸开!
那汉子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胸口,整个人倒飞出去,狠狠撞在后面的货箱上,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软软滑倒在地,胸口一个清晰的、焦黑的脚印凹陷下去,竟是被张铁手后发先至,一记毫无花哨却势大力沉的蹬踢直接踹飞!
快!狠!准!
张铁手甚至没有动用铁锤,仅仅是一脚,便展现出了远超普通体修的强悍实力!那是数十年打铁生涯锤炼出的恐怖爆发力,以及在地火宫和黑魇山脉生死搏杀中磨砺出的战斗本能!
刀疤脸和剩下的几名同伙瞬间僵住,脸上的狞笑凝固,转化为惊骇。他们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像老农的家伙,动起手来如此恐怖!
墨辰也适时上前一步,金属棍尖端隐隐对准另一人,眼神锐利。
岑卿依旧坐在原地,甚至连姿势都没变,只是右手不知何时,已经轻轻搭在了靠在货箱旁的、用破布包裹的“惊蛰”枪身上。虽然未曾举起,但那平静目光下蕴含的冰冷杀意,让刀疤脸感觉仿佛被某种洪荒凶兽盯上,脊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他毫不怀疑,如果再动手,下一个死的,可能就是自己。
“滚。”张铁手吐出一个字,声音不大,却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
刀疤脸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看了看倒地不起的同伴,又看了看杀气腾腾的张铁手和深不可测的岑卿,最终咬了咬牙,扶起同伴,灰溜溜地挤进了人群深处,再不敢朝这个角落看一眼。
货舱内重新恢复了安静,但许多道目光再次落在岑卿四人身上时,已经带上了明显的忌惮与敬畏。
张铁手缓缓坐下,将铁锤重新放在手边,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墨辰也松了口气,收起金属棍。
岑卿闭上眼,继续调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