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华美而致命的紫貂皮,被秦建国藏在护林点炕洞最深处的夹层里,与沈念秋的信和那些日渐增厚的汇款单收据放在一起。它像一团幽暗的火焰,既灼烧着他的良知,也点燃了他对财富更炽烈的渴望。手指拂过那柔软得不可思议、泛着隐隐紫光的皮毛,他仿佛能触摸到石头未来崭新的书包,沈念秋不必再缝补的衣裳,以及那个遥远城市里一个更宽敞、更明亮的家。
然而,这“第一块基石”的获取,也意味着他踏入了一个更深的泥沼。刘三炮如同一个不稳定的幽灵,在屯子里游荡,偶尔递来的信息依旧琐碎,但秦建国能感觉到,这条被迫拴住的恶犬,眼神深处除了畏惧,开始滋生一丝窥得秘密的得意与贪婪。而那张紫貂皮,更是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一旦暴露,足以让他万劫不复。
他必须尽快将其变现,并且要找到绝对安全的渠道。王矿那条线,他信不过,这种级别的货物,王矿未必吃得下,也容易黑吃黑。李主任的招待所渠道,更不可能,这是明显违禁的物品。
他想到了老金。那个眼神如同毒蛇、提供给他第一批“黑弹”的边境黑市商人。只有老金那种游走在真正灰色地带、手眼通天的人,才有可能处理这种烫手山芋,并且给出一个符合其价值的价格。
与老金联系是极度危险的。上一次交易弹药,是迫不得已,且是通过王矿极其隐秘的牵线。如今王矿那边似乎也因为风声紧而沉寂,他必须自己想办法找到老金,或者让老金知道他手里有好货。
就在秦建国为此踌躇,一边例行公事般巡山、维持表面平静,一边暗中寻找与老金联系的契机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带来了一个既是机遇、更是巨大风险的消息。
来人是公社邮电所的老陈,一个干瘦沉默的老头,平时除了送信取包裹,几乎不与任何人多言。这次,他却没有像往常一样把信件放进屯部的信箱就走,而是径直来到了护林点。
“建国,有你的信。”老陈将一封厚厚的信递给秦建国,眼神却有些游离,压低声音快速补充了一句,“送信来的时候,有个生人在邮电所外面转悠,打听靠山屯护林员的情况,问得挺细。”
秦建国心中警铃大作,面上不动声色地接过信:“谢谢陈叔。什么样的人?”
“戴着狗皮帽子,遮了半张脸,听口音不是本地的,有点……像是北边过来的。”老陈含糊地说着,指了指信,“这信……也是那边来的邮票。”
秦建国低头一看,信封上的邮票,正是来自毗邻的北方邻国!他的心猛地一沉。是那些越境匪徒的同伙?还是……老金的人?无论是哪一种,都意味着麻烦找上门了。
他不动声色地塞给老陈一包烟:“陈叔,费心了。这事……”
“我懂,我没看见,也没听见。”老陈熟练地把烟揣进怀里,摆摆手,佝偻着背转身走了,脚步比来时快了几分。
秦建国关紧房门,深吸一口气,拆开了那封来自境外的信。信纸是粗糙的牛皮纸,上面用歪歪扭扭的汉字写着几行字:
“秦护林员:听闻你手眼通天,山林无宝不至。现有老朋友慕名而来,欲求‘紫气东来’之物,价格包君满意。三日后,午时,老地方,独身一人,过时不候。”
没有落款。但“紫气东来”、“老地方”,指向性已经极其明确!对方不仅知道紫貂皮在他手里,还知道他曾与老金交易的地点!这封信,像是一道冰冷的追魂符。
是谁走漏了风声?刘三炮?不可能,他根本不知道紫貂皮的存在。是自己在追踪紫貂时不够谨慎,被其他潜藏在山里的人看到了?还是……老金那边出了问题,或者这根本就是老金的一次试探与逼迫?
巨大的危机感将秦建国笼罩。去,可能是陷阱,是黑吃黑,甚至可能是官方设置的圈套。不去,等于默认了自己手里有货,而且畏惧了,对方后续的手段可能会更加激烈难测,自己在明,敌在暗,防不胜防。
他反复看着那封短信,字迹潦草,用语隐晦,带着浓重的黑市交易色彩。权衡再三,他判断这更可能是老金那边的人,或者是通过老金的渠道得知消息的买家。官方设套,不会用这种境外的信封和如此江湖气的口吻。
去!必须去!不仅要解决紫貂皮的问题,更要摸清对方的底细,弄清楚消息是如何泄露的。这已不仅仅是交易,更是一场关乎生死存亡的较量。
他将信纸凑到煤油灯上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眼神在跳动的火光中明暗不定。
接下来的三天,秦建国如同即将踏上战场的士兵,做着最充分的准备。他仔细检查了56半步枪和托卡列夫手枪,将每一个零件擦拭得锃亮,压满了子弹。他挑选的,都是来自正规渠道、记录在案的弹药。他不能再留下任何“黑弹”的把柄。
他重新规划了前往“老地方”——那个位于边境线附近、废弃的猎人小屋的路线,设想了多种可能发生的意外及应对方案。他甚至提前去探查了小屋周围的地形,确认没有大队人马埋伏的痕迹。
他也没有完全相信那封信。他找到了如同惊弓之鸟的刘三炮,给了他一个简单的任务:“三天后的午时前后,你去屯子口老槐树下守着,看看有没有陌生的、戴狗皮帽子的人在附近转悠,不用跟踪,看到就行,然后告诉我。”
他要双重验证。如果刘三炮在屯子口看到了符合描述的人,而自己在老地方也遇到了,那说明对方可能人手有限,或者意在交易。如果屯子口没有,而老地方有埋伏,那性质就完全不同了。
三天后的清晨,秦建国早早起身。他将那张紫貂皮用油布仔细包裹好,贴身藏在棉袄内里。外面套上臃肿的旧军大衣,背上56半,腰间别着托卡列夫,怀里还揣着一把磨得锋利的匕首。他看了一眼墙上沈念秋和石头的照片,眼神闪过一丝复杂,随即被决绝的冰冷覆盖。
他如同幽灵般潜入山林,避开所有常规的巡山路线,凭借着对地形的熟悉,向着那个废弃的猎人小屋迂回前进。寒风卷着雪沫,抽打在他的脸上,他却感觉不到丝毫寒冷,全身的神经都紧绷着,感官提升到极致,注意着林间的任何一丝异动。
距离小屋还有一里多地时,他停了下来,找了个制高点,用望远镜仔细观察。小屋孤零零地矗立在雪原中,烟囱没有冒烟,周围一片死寂,只有风掠过树梢的呜咽声。他没有发现明显埋伏的迹象。
但他不敢大意,依旧按照预先设定的路线,从屋后一片茂密的灌木丛悄然接近。在距离小屋不足百米时,他听到了里面传来轻微的、来回踱步的声音,只有一个人。
他深吸一口气,猛地举枪冲了进去,枪口对准了屋内那个被吓了一跳、骤然转身的身影!
屋里果然只有一个人。同样戴着遮住半张脸的狗皮帽子,穿着厚重的羊皮袄,身材不算高大,但眼神锐利,带着一股草莽悍气。不是老金,是一个陌生的面孔。
对方看到黑洞洞的枪口,先是一惊,随即举起双手,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汉语说道:“别开枪!秦护林员,我是来做生意的,不是来找麻烦的。” 他的声音沙哑,像是被烟酒浸泡过。
秦建国目光如电,迅速扫视屋内,确认没有其他人埋伏。“你是谁?老金呢?”
“金老板……不方便露面。你叫他‘老金’,看来是旧识。叫我‘黑狐’就行。”那人放下手,看似放松,但身体依旧保持着微妙的戒备姿态,“东西带来了吗?”
“钱呢?”秦建国不答反问,枪口没有丝毫晃动。
黑狐从怀里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布包,打开一角,里面赫然是几捆崭新的大团结(十元纸币),看样子至少有上千块!在这个年代,这是一笔令人窒息的巨款。
“五百块,现钱。”黑狐说道,“只要货好,价格还可以再商量。”
秦建国心脏狂跳,五百块!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但他强迫自己冷静。“我怎么知道这钱是不是真的?你又怎么知道我有货?”
黑狐咧嘴笑了笑,露出被烟草熏黄的牙齿:“钱,你可以随便验。至于货……秦护林员单枪匹马端了马老五,又在老黑山跟我们的人交过火(秦建国心中一震!),这等本事,弄张紫貂皮,不算稀奇吧?实话跟你说,是北边过来的一个大哥点名要的,孝敬上面用的。金老板只是牵个线。”
“我们的人?”秦建国捕捉到这个词,眼神瞬间变得无比危险,“老黑山那些罐头盒,是你们留下的?”
黑狐似乎意识到说漏了嘴,但并未慌张,反而带着一丝挑衅:“是又怎么样?那批货被你们的人盯得太紧,只能舍卒保车。没想到碰上你这个硬茬子。不过也好,不打不相识,这不,生意就来了吗?”
秦建国明白了。这黑狐,或者他背后的人,就是上次“老黑山遇敌”事件真正的当事人!他们不仅走私普通货物,还涉足这种顶级皮草的非法交易网络。自己竟然在无意中,与这样一个危险的跨国犯罪团伙产生了交集!
危机感飙升到了顶点。他现在面对的,不是普通的黑市商人,而是真正的亡命之徒。
见秦建国沉默,黑狐以为他嫌钱少,又加码道:“六百!一口价!秦护林员,这价格,够你在城里买间小房了。交个朋友,以后说不定还有合作的机会。”
六百块!秦建国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这笔钱,足以让沈念秋和石头在接下来的一两年里,完全不用为生活发愁。诱惑巨大,但风险更是如同深渊。
他缓缓从怀里掏出那个油布包,放在地上,慢慢打开。阳光下,那张紫貂皮散发出如梦似幻的紫褐色光泽,美丽得令人窒息。
黑狐眼睛瞬间直了,呼吸都变得粗重,上前一步就想拿。
“站住!”秦建国低喝一声,枪口抬起,“钱,放下。你退后。”
黑狐依言将钱袋放在地上,退后几步,眼睛却死死盯着紫貂皮。
秦建国快速上前,先是用脚将钱袋拨到自己身后,然后单手捡起紫貂皮,扔给黑狐:“验货。”
黑狐接过紫貂皮,仔细摩挲、查看,尤其是后腿受伤的部位,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好!真好!这点伤不碍事!秦护林员果然守信!”
“交易完成。你们以后,不要再来靠山屯。”秦建国冷冷地说道,弯腰去捡钱袋。
就在他弯腰的瞬间,异变陡生!
那黑狐眼中凶光一闪,一直垂着的右手猛地从羊皮袄下抽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如同毒蛇出洞,直刺秦建国的后心!他竟然想黑吃黑,人货都要!
秦建国虽然弯腰,但全身的肌肉都处于高度戒备状态。听到身后恶风不善,他几乎是本能地向前一个翻滚,同时右手已经拔出了腰间的托卡列夫手枪!
“砰!”
枪声在狭小的废弃木屋里炸响,震耳欲聋。
黑狐的匕首刺空了,他显然没料到秦建国的反应如此之快,身手如此矫健。一愣神的功夫,秦建国已经翻滚到屋角,半蹲在地,托卡列夫手枪稳稳地指向了他,眼神冰冷如万载寒冰。
“你……”黑狐又惊又怒,握紧匕首,还想扑上来。
“下一枪,打穿你的脑袋。”秦建国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带着绝对的自信和杀意。
黑狐僵住了,他看着秦建国那双毫无感情的眼睛,毫不怀疑对方会开枪。他缓缓放下匕首,脸上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兄……兄弟,误会,都是误会……开个玩笑……”
秦建国没有理会他的狡辩,慢慢站起身,枪口始终对准黑狐。他捡起地上的钱袋,塞进怀里,然后一步步后退到门口。
“告诉老金,还有你们背后的人。”秦建国一字一顿地说道,“生意,到此为止。再敢踏进靠山屯一步,或者再敢打我的主意,下次,就不是一颗子弹警告那么简单了。”
说完,他猛地转身,迅速消失在屋外的灌木丛中,几个起落便不见了踪影。
黑狐追到门口,只看到一片晃动的灌木和雪地上迅速远去的脚印,气得狠狠一拳砸在门框上,脸色铁青。他低估了这个护林员的警惕和狠辣。
秦建国没有沿原路返回,而是在山林里绕了一个大圈子,确认绝对没有人跟踪后,才在一个隐蔽的树洞里停了下来。他背靠着冰冷的树干,剧烈地喘息着,不是因为累,而是因为刚才那电光火石间的生死搏杀带来的后怕与肾上腺素飙升的刺激。
他摸了摸怀里那厚厚的一叠钞票,冰冷的触感让他稍微平静。六百块。他用命换来的六百块。
这次交易,他成功地将烫手山芋变现,获得了巨款,但也彻底得罪了一个危险的跨国犯罪团伙。黑狐背后的势力,绝不会善罢甘休。他们今天能精准地找到他,明天就可能用更阴险的手段。
而且,老黑山的那次“交火”,真相竟然如此!自己无意中竟破坏了对方一次重要的走私行动。这笔账,对方肯定也记下了。
危机非但没有解除,反而升级了。他从需要提防内部的窥伺和官方的审查,变成了需要直面境外亡命徒的威胁。
他将钱藏好,整理了一下衣物和武器,眼神重新变得坚毅甚至带上一丝狠厉。既然退路已被堵死,那就只能迎头而上。这笔巨款,给了他更大的底气,也让他更加清醒地认识到,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无论是山林还是人间,只有变得更强、更狠,才能守护住自己想要的东西。
他抬起头,望向靠山屯的方向。屯子里,刘三炮应该还在老槐树下傻等着那个根本不存在的“戴狗皮帽子”的人吧。想到这里,秦建国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该回去了。还有新的战斗,在等着他。这片白雪覆盖的山林,隐藏的不仅是财富,还有更深的杀机。而他,秦建国,已经做好了在这条布满荆棘和鲜血的路上,继续走下去的准备。为了那遥不可及的团聚与富庶,他愿意化身成这山林里最凶猛、最无情的猎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