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黑山的那场“遭遇战”,如同一块投入潭水的巨石,在秦建国周围激起的涟漪久久未平。正面效应是显而易见的:弹药消耗的隐患被彻底“洗白”,他在公社和武装部的地位更加稳固,靠山屯村民看他的眼神里,敬畏之外,真切地多了几分依赖。就连之前似乎察觉到什么的周晓白,送来的安神药片也变成了几块用油纸包着的、自家做的粘豆包,眼神里的探究被一种复杂的、近乎怜悯的柔和取代。
但秦建国心里清楚,这暂时的平静之下,暗流更加汹涌。地窨子被不明身份的人潜入、货物失窃,像一根毒刺,深深扎在他的安全神经上。这意味着,在他看不见的角落,有一双甚至几双眼睛,正窥伺着他的一举一动。可能是屯里某个贪小便宜的宵小,也可能是……更麻烦的角色。
他取消了近期与李主任的交易计划,将分散藏匿的货物重新检查、加固伪装。同时,他变得更加谨慎,巡山路线更加飘忽不定,与孙老蔫、赵炮等人的接触也减少了频率,且更多选择在白天、在有人看见的公共场合,交谈内容也仅限于普通的山林见闻。
他在等,等那个潜藏的窥伺者自己露出马脚,或者,等一个能让他一举扭转被动局面的机会。而后者,与他内心对更大财富的渴望,重合在了一起——那张生活在老黑山深处峭壁上的紫貂皮。
紫貂,在这片山林里是传说中的存在。它的皮毛轻软绒密,光泽油亮,在阳光下泛着紫褐色的华光,是顶级皮草,价值连城。秦建国早年巡山时,只在最人迹罕至的悬崖石缝附近,见过几次它们如同鬼魅般一闪而过的身影和留下的独特脚印。过去,他恪守护林员的底线,从未动过念头。但现在,这张皮在他眼中,已经不再是美丽的生灵,而是一叠厚厚的、能让沈念秋和石头在城里过上真正“富庶”生活的钞票,是一块能让他更快实现目标的垫脚石。
猎取紫貂,难度极大。它们机警异常,行动迅捷,栖息地险峻,而且数量稀少。更重要的是,猎貂需要专门的工具和极大的耐心,开枪是不行的,会损坏皮毛,动静也太大。需要下套,或者用弩箭,但这都需要长时间在特定区域蹲守、布设,极易留下痕迹,也考验运气。
就在秦建国权衡风险,谋划如何对紫貂下手时,那个潜藏的威胁,终于按捺不住了。
这天夜里,月黑风高,呼啸的北风掩盖了山林间大部分细微的声响。秦建国并没有睡踏实,地窨子被窃的阴影让他保持着高度的警觉。后半夜,他隐约听到护林点外围,靠近他之前设置的一个伪装的猎物陷阱的方向,传来一声轻微的、像是树枝被踩断的“咔嚓”声。
他瞬间清醒,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翻身下炕,没有点灯,摸到窗边,借着雪地微弱的反光,向外窥视。黑暗中,一个模糊的黑影,正鬼鬼祟祟地在他那个伪装陷阱附近摸索着。那陷阱是空的,只是一个警示装置。
秦建国眼神一寒。果然来了!他没有惊动对方,而是耐心地等待着。那黑影摸索了一阵,似乎一无所获,有些焦躁,开始朝着护林点的方向,更靠近了一些,似乎在观察屋内的动静。
就在这时,秦建国猛地拉动了手边一根隐蔽的绳索。屋外屋檐下,挂着的一串空罐头盒骤然落下,发出一连串“哐啷啷”的刺耳声响!
那黑影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得魂飞魄散,怪叫一声,转身就想跑。
“站住!再动我就开枪了!”秦建国低沉冰冷的声音如同来自地狱,他猛地推开窗户,56半步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那个僵在原地的身影。
他没有立刻开枪,而是迅速点亮了放在窗台上的马灯,举了起来。灯光划破黑暗,清晰地照亮了那个吓得瑟瑟发抖、面无人色的身影——竟然是屯子里有名的二流子,刘三炮!
刘三炮三十多岁,游手好闲,偷鸡摸狗,是屯子里的老麻烦。之前秦建国当支书时,没少收拾他。看来,是地窨子的那次偶然得手,让他尝到了甜头,胆子也肥了,竟然敢摸到护林点来了!
“刘三炮,你好大的胆子!”秦建国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刺骨的寒意,“深更半夜,摸到护林点来,想干什么?偷东西?还是想搞破坏?”
“建……建国哥……不,秦支书……我,我错了!我就是……就是饿急了,想看看你这有没有啥吃的……”刘三炮吓得语无伦次,噗通一声跪在雪地里,磕头如捣蒜。
“饿急了?”秦建国冷笑,“饿急了不去找赵大山要救济,跑到我这深山老林里来找吃的?上次地窨子里的狍子腿和野兔,也是你偷的吧?”
刘三炮浑身一颤,脸色更加惨白,算是默认了。
秦建国心中怒火翻腾,但大脑却在飞速运转。怎么处理这个刘三炮?把他捆了交给赵大山?以他偷窃集体财产(虽然来源暧昧)和夜闯护林点的行为,够他喝一壶的,起码得关一阵子学习班。但这会闹得人尽皆知,地窨子的事就可能被翻出来,虽然自己可以推说不知道,但终究是个隐患。而且,难保刘三炮狗急跳墙,胡乱攀咬。
杀了他?一个念头如同毒蛇般窜入脑海。在这荒山野岭,处理掉一个二流子,神不知鬼不觉……秦建国握着枪托的手指微微收紧。但他很快压下了这个疯狂的想法。刘三炮虽然可恶,但罪不至死,而且他的失踪,必然会引起调查,到时候更麻烦。
他需要一个更有效、更能一劳永逸解决问题的方法。
他收起枪,跳出窗户,走到瘫软如泥的刘三炮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冰冷如刀。
“刘三炮,你给我听好了。”秦建国的声音低沉而充满压迫感,“地窨子的事,还有今晚的事,我可以当做没发生过。”
刘三炮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狂喜。
“但是,”秦建国话锋一转,语气更加森然,“从今天起,你这条命,就是我的了。我要你办三件事。”
“您说!您说!建国哥,别说三件,三十件都行!”刘三炮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
“第一,闭上你的嘴。地窨子的事,今晚的事,跟任何人提起半个字,我让你后悔生出来。”
“第二,给我盯住屯子里的动静。谁在背后议论我,谁打听我的行踪,有什么生人进屯,特别是关于山货、皮子买卖的风声,都给我记下来,找机会告诉我。”
“第三,”秦建国顿了顿,盯着刘三炮的眼睛,“我需要一些东西。捕兽夹,要小巧、力道足的。还有结实的麻绳、帆布。你想办法去弄,钱我可以给你,但不能让人知道是给我弄的。”
刘三炮听得一愣一愣的,尤其是第三条,让他隐约感觉到秦建国要干的事不简单,但他此刻哪敢多问,只是拼命点头:“明白!明白!建国哥,我一定办好!一定办好!”
“滚吧。”秦建国厌恶地挥挥手,“记住我的话,要是让我发现你阳奉阴违……这大山里,少个把人,连狼都找不全尸骨。”
刘三炮连滚带爬地消失在黑暗中,比来时速度快了数倍。
处理完刘三炮这个意外,秦建国非但没有感到轻松,心情反而更加沉重。将刘三炮这样一个不稳定因素收为己用,无异于与虎谋皮,是在刀尖上跳舞。但这也是目前他能想到的,控制局面、获取所需工具的最快方式。他需要刘三炮这样生活在阴影里的人,去处理那些他明面上不方便处理的事情。
接下来的几天,风平浪静。刘三炮果然变得“老实”了很多,见到秦建国远远就绕道走,但偶尔会在没人注意的时候,悄悄将一些零碎的信息塞进护林点门缝里,无非是些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话,价值不大。秦建国也不急,他在等,等刘三炮弄来他需要的东西。
同时,他开始了对紫貂的正式追踪。他利用巡山的机会,一次次深入老黑山那片险峻的峭壁区。他不再携带56半步枪(以免惊扰目标或留下明显痕迹),只带着托卡列夫手枪防身,以及干粮和水。他像一只经验丰富的老狼,耐心地寻找着紫貂活动的蛛丝马迹:石缝边的粪便,雪地上梅花状的纤细脚印,被啃食过的松子残壳……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经历了数次无功而返后,他终于在一处背风向阳、布满嶙峋怪石和低矮灌木的悬崖中段,发现了一个被枯草略微遮掩的洞口。洞口附近的雪地上,有着清晰的、新鲜的紫貂足迹,而且不止一只!
找到了它们的巢穴!
强压下心中的激动,秦建国没有贸然靠近。他选择了一个距离巢穴约百米远、既能观察到洞口又足够隐蔽的狙击点,趴伏在积雪中,用望远镜仔细观察。他需要摸清紫貂的活动规律:何时外出觅食,何时归巢,通常从哪个方向进出。
严寒和寂静考验着他的意志。他一趴就是大半天,四肢冻得麻木,呼出的白气在眉毛和帽檐上结成了冰霜。但他如同磐石般一动不动,眼神锐利如鹰隼。
通过两天的观察,他基本掌握了规律。这群紫貂(估计有三到四只)通常在清晨和黄昏时分活动最为频繁。它们行动极其敏捷,出洞后如同几道褐色的闪电,在岩石和灌木间跳跃穿梭,瞬间便能消失不见。
是时候动手了。他需要的工具,刘三炮也终于小心翼翼地送来了——四五个制作精良、力道强劲的小型捕兽夹,还有一捆结实的细麻绳和一块厚帆布。
“建国哥,东西不好弄……我费了好大劲……”刘三炮搓着手,讨好地说。
秦建国检查了一下捕兽夹,确认没有问题,扔给刘三炮几张零钱:“嘴严点。”
“放心!放心!”刘三炮揣好钱,弓着腰溜走了。
拿着这些工具,秦建国开始了最后的布设。他不敢在紫貂巢穴洞口正下方布夹,那样太明显,容易被聪明的紫貂识破。他选择了紫貂外出觅食常经过的两条路径,在它们必经的岩石缝隙和灌木根部,巧妙地设置了捕兽夹。他用细雪和枯叶精心伪装,确保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然后,他将细麻绳系在夹子的触发机关上,另一头延伸到他之前选定的那个隐蔽狙击点。他打算采用一种更稳妥、也更需要耐心的方式——远程触发。
这需要极好的眼力和时机把握能力。他必须在自己百米外的位置,通过观察,在紫貂即将踩中陷阱的瞬间,拉动麻绳,触发机关。这比等待紫貂自己触发成功率更高,但也更难。
一切准备就绪。第二天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秦建国再次潜伏到了狙击点。他将自己完全融入环境,连呼吸都放到最轻。严寒刺骨,但他内心却一片灼热。成败,在此一举。
天色渐亮,山林苏醒。当第一缕阳光掠过山巅,照亮那片悬崖时,巢穴洞口有了动静。一只体型较小、毛色偏灰的紫貂率先探出头来,机警地四下张望了片刻,然后轻盈地跃出洞口,朝着秦建国设伏的一条路径跑去。
秦建国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指轻轻搭在了麻绳上。他的目光死死锁定着那只紫貂跳跃的轨迹,计算着它的速度和落点。
就是现在!
就在紫貂的前爪即将落在那个伪装巧妙的捕兽夹上的瞬间,秦建国手腕猛地一抖,拉动了麻绳!
“咔哒!”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在寂静的清晨格外刺耳。
紧接着,便是一声凄厉尖锐的惨叫!
打中了!
秦建国心中狂喜,但他没有立刻冲出去。他依旧趴在原地,警惕地观察着巢穴洞口和其他方向,确认没有其他紫貂被惊动冲出来,也没有其他危险。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那只被捕兽夹死死咬住后腿的紫貂,已经挣扎得精疲力尽,叫声也变得微弱。秦建国这才如同猎豹般迅捷地冲出隐蔽点,几个起落便来到了陷阱旁。
那是一只成年的紫貂,即使在剧痛和恐惧中,它的皮毛依然在晨光下泛着令人心醉的紫褐色光泽,华美非凡。秦建国没有犹豫,用一块厚布迅速包裹住它的头部和利齿,然后熟练地用匕首结果了它的痛苦。他小心地解开捕兽夹,检查皮毛——万幸,只是后腿部位有损伤,主体部分完好无损!
他迅速将紫貂尸体用帆布包好,塞进背囊,然后以最快的速度清理了现场,收走了捕兽夹和麻绳,抹去一切痕迹。整个过程干净利落,不超过十分钟。
当他背着沉甸甸的背囊,再次隐入茂密的林间时,初升的太阳才完全跃出地平线,将金色的光芒洒满雪山林海。秦建国回头望了一眼那片依旧寂静的悬崖,眼神中没有喜悦,只有一种完成任务的冰冷决绝。
这张价值不菲的紫貂皮,将是他通往“富庶”之路上的第一块真正的基石。但他知道,脚下的路,因为收服刘三炮,因为猎取这受保护的珍稀动物,已经变得更加黑暗和危险。他仿佛能听到命运的警钟在耳边敲响,但他只是将背囊系得更紧,迈着坚定的步伐,朝着那个有沈念秋和石头等待的未来,头也不回地走去。
山林依旧沉默,见证着一切,保守着秘密。而秦建国的狩猎,远未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