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县招待所李主任建立的这条隐秘渠道,如同给秦建国注入了一剂强心针。第一次交易的成功,不仅带来了实实在在的经济收益,更重要的是验证了这条路径的可行性。怀揣着刚刚到手、还带着体温的钞票和稀有的票证,秦建国踏着积雪返回靠山屯的步伐,比去时更加沉稳有力。寒风刮在脸上,似乎也不那么刺骨了。
然而,冷静下来后,他深知这条路绝非坦途。每一次交易,都像是在悬崖边上行走,需要算计,需要运气,更需要铁石般的心肠和缜密到极致的心思。
回到护林点,他并没有立刻开始下一次的狩猎或收购。而是像一个老练的指挥官审视战场地图一样,开始复盘整个流程的每一个环节。
来源: 单纯依靠自己狩猎,效率有限,且频繁开枪容易引人注意。依靠零散收购孙老蔫、吴老二等人的货物,规模小,不稳定,且接触的人越多,泄密的风险越大。他需要一个更稳定、更隐蔽的“生产基地”。
运输: 深夜徒步往返县城,体力消耗巨大,且一旦遇到巡夜的民兵或突发天气,风险骤增。这次是运气好,下次呢?必须找到更安全可靠的运输方式。
储存: 猎获的肉类需要冷冻保鲜,目前依靠天然严寒和隐蔽点储存,一旦天气转暖(虽然冬季漫长,但不得不虑),或者储藏点被野兽、偶然进入的猎人发现,损失将难以估量。
保密: 这是最核心,也最脆弱的一环。李主任那边是利益捆绑,暂时可靠,但难保其手下的人不起疑心。屯子里,孙老蔫、吴老二目前看来老实,但在足够的利益或压力下,谁能保证他们永远守口如瓶?周晓白那若有若无的关切和提醒,更像是一种警示,说明屯子里关注他、议论他的人,比他想象的要多。
问题一个个浮现,秦建国眉头紧锁。他铺开一张粗糙的草纸,用铅笔头在上面写写画画,勾勒着关系网和行动路线,又很快用橡皮狠狠擦掉,不留痕迹。他不能留下任何文字性的计划。
思考了一夜,他初步确定了下一步的行动方针:扩大收购网络,但必须层级分明,单线联系;设法解决运输工具;寻找或建造一个更安全、可控的储存点。
第二天,他开始了谨慎的布局。
他首先找到了屯子里另一个有名的猎户,名叫“赵炮”。赵炮枪法好,胆子大,但也有些贪杯和爱吹嘘。秦建国没有直接找他收购,而是借着巡山碰到一起歇脚的机会,似是不经意地提起:
“赵炮,听说你前阵子打了头大野猪?好家伙,那獠牙,够劲。”
赵炮一听这个来了精神,唾沫横飞地吹嘘起来:“那可不!三百来斤!一枪撂倒!皮糙肉厚,费了我老劲了!”
秦建国顺着他的话:“是啊,这野猪肉柴,供销社收不上价,自己吃又吃不完,可惜了。”
赵炮叹了口气:“谁说不是呢!也就换点盐巴火柴。”
秦建国压低声音:“我有个远房表亲,在林业局招待所帮忙,有时候需要点野味应付检查。你要是有好的野猪肥膘、或者獐子、飞龙什么的,品相好的,我可以帮你问问,价格肯定比供销社强点。不过这事儿不能声张,你知道的……”
他抛出了一个“林业局招待所”的模糊幌子,比直接说县革委会招待所更不易引人联想,也符合他护林员身份可能有的关系网。而且,只提“问问”,留下了回旋余地。
赵炮眼睛一亮,酒糟鼻都泛着光:“建国兄弟,有这路子?那感情好!下次有了好货,我一定先紧着你!”
搞定赵炮,秦建国又用类似的说辞,接触了屯里两个手脚麻利、家里人口多、负担重的年轻社员,他们平时也会下套子抓些野兔、山鸡。他承诺以稍高的价格长期收购他们的活物或者新鲜宰杀的猎物。
这样,一个以秦建国为核心,孙老蔫、吴老二、赵炮以及两个年轻社员为外围的初级收购网络,初步搭建起来。他严格遵循单线联系,绝不让这几个人知道他还在收别人的货。并且反复叮嘱:“东西要干净,来源要清楚,别惹麻烦。有人问起,就说是自家吃或者换东西。”
接下来是运输。靠双腿显然不行。他想到了屯里的马车。屯里有几挂大车,农忙时运粮,农闲时有时会跑跑公社甚至县城,拉点脚力赚点零钱。赶车的把式是王老赶,是个闷葫芦,但技术好,爱惜牲口,人也还算本分。
秦建国找到王老赶,直接塞给他一包“迎春”烟(这是他从李主任给的工业券里换的,比一般的“经济”烟高级)。
“王叔,以后我可能隔段时间要去县城办点事,或者给屯里捎点东西,想包你的车,按跑公社的双倍价钱算,怎么样?就是有时候可能需要起早贪黑。”
王老赶接过烟,看了看,没多问,只是点了点头:“成。啥时候用车,头天晚上说一声就行。” 对于多出来的收入,他没有任何理由拒绝。秦建国要的就是他的不多问。
最后是储存点。护林点肯定不行,人来人往(虽然不多),太容易暴露。他需要一个真正隐蔽的地方。几天后,在一次深入巡山时,他有了发现。在一个远离常规巡山路线、背阴的山坳里,有一个废弃的“地窨子”。这是早年闯关东的盲流或者猎人搭建的临时居所,半在地下,上面用木头和泥土覆盖,因为废弃已久,入口几乎被积雪和枯藤掩埋。里面空间不大,但足够干燥,而且最重要的是,这里温度极低,几乎就是一个天然冰窖,而且极其隐蔽。
秦建国花了半天时间,悄悄清理了入口,加固了里面的支撑,确保安全。这里,成了他专属的“山货中转站”。以后收购来的、猎获的物资,都可以先集中存放在这里,凑够一定数量,再找机会用王老赶的马车一次性运往县城。
计划在一步步推进,但意外总是如影随形。
这天傍晚,秦建国刚从山里回来,正准备生火做饭,周晓白又来了。这次,她脸色有些严肃,手里还拿着一个医药箱。
“秦大哥,你最近是不是太累了?还是哪里不舒服?”周晓白开门见山地问。
秦建国心中一凛,面上不动声色:“没有,挺好的。周医生怎么这么问?”
周晓白看着他,眼神清澈而带着探究:“我这两天给几个孩子看病,听他们家里大人闲聊,说你看上去比前段时间瘦了不少,眼圈也黑,巡山回来都很晚。还有人看见你……好像在处理什么东西,手上沾着血。”
秦建国的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是哪个环节不小心被人看到了?是处理猎物时,还是搬运东西时?他迅速冷静下来,解释道:“哦,前两天巡山,碰到一只被套子伤了的狍子,没救活,就帮着处理了一下,免得糟践了。肉分给孙老蔫他们几家了。可能是那时候沾上的。”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护林员遇到受伤动物进行处理并分给困难户,是常有的事。
周晓白将信将疑,但也没再追问,只是说:“秦大哥,我知道你责任心重,但也要注意身体。这山里寒气重,劳累过度容易落下病根。这是我带来的几片安神的药,你要是睡不好可以试试。” 她放下几片用纸包好的药片。
送走周晓白,秦建国关上门,后背渗出一层冷汗。他意识到,自己在屯子里的任何一点异常,都可能落在有心人眼里。周晓白或许是出于关心,但这份关心,对他来说却是危险的信号。他必须更加小心,以后处理猎物,必须在那个废弃地窨子附近完成,绝不能带回护林点附近。
更大的麻烦接踵而至。
几天后,当他再次悄悄来到地窨子,准备将最近收集到的货物清点打包,联系王老赶运去县城时,发现情况不对。地窨子入口的伪装有被轻微破坏的痕迹!他立刻警惕起来,拔出腰间的托卡列夫手枪,侧身贴近入口,仔细倾听,里面没有任何动静。
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掀开伪装,举枪对准里面——空无一人。但当他检查储存的货物时,心沉了下去。少了一条狍子后腿和两只野兔!看痕迹,不像是野兽所为,倒像是被人用利刃割走的!
有人发现了这里!而且偷走了一部分货物!
一股冰冷的怒火直冲头顶。他辛辛苦苦、冒着风险弄来的东西,竟然被人截胡!是谁?是偶尔路过的猎人?还是屯子里有人盯上了他?如果是后者,那麻烦就大了!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检查地窨子周围。在积雪融化了一些的边缘,他发现了几个模糊的脚印,尺寸不大,似乎穿着胶底棉鞋。不是他熟悉的屯里那几个猎户的脚印特征。对方很小心,没有留下太多线索。
货物损失是小事,但这个秘密据点的暴露,是致命的!这里不能再用了。
秦建国当机立断,立刻将地窨子里剩余的所有货物迅速转移,分散藏到了更远的几个临时点。然后,他花了整整一天时间,抹去自己在地窨子周围活动的一切痕迹,并做了更复杂的伪装,让它看起来就像从未被人动过一样。
这件事给他敲响了警钟。他的“生意”刚刚起步,就遇到了内部泄密(周晓白的察觉)和外部盗窃的双重威胁。这让他更加坚定了之前的想法:必须加快步伐,积累足够的资本,同时,要建立起更强的威慑。
他想起赵大山上次提到的,公社有人对他子弹消耗有疑问。虽然加入应急分队后这事暂时压了下去,但怀疑的根子还在。他需要一场“光明正大”的、能够充分展示他“合理”消耗弹药并再次立功的机会,来彻底堵住那些人的嘴,同时也能为自己后续可能的大规模狩猎行为提前铺垫一个完美的理由。
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或者说,留给主动创造机会的人。
几天后,公社传来消息,邻县靠近山区的一个民兵弹药库发生了小规模失窃,虽然丢失的弹药不多,但性质恶劣,上级要求各公社、大队加强戒备,严查可疑人员和私下里的武器弹药交易。风声一下子紧了起来。
赵大山特意来护林点通知秦建国,语气凝重:“建国,这次动静不小,上面下了死命令,要彻查。你现在是应急分队的人,更要注意影响。手里的家伙和子弹,一定要账实相符,随时可能突击检查。”
秦建国心中一动,这看似紧张的局面,或许正是一个契机。他脸上露出适当凝重的表情:“大山哥,你放心,我的记录清清楚楚。不过,这么一说,我倒想起个事……”
“什么事?”
“前阵子我巡山,在老黑山那边,好像看到过几个生面孔,行踪鬼祟,不像咱们本地猎户。” 老黑山是靠近边境的一片原始林区,地形复杂,常有越境者和走私贩活动。“当时没太在意,现在想来,有点可疑。要不要……我带几个人,再去那边仔细搜搜?也算是响应上级号召,消除隐患。”
赵大山一听,来了精神:“有这事?你怎么不早报告!老黑山那地方确实邪性!我看行!你带队,再从民兵排里挑两个机灵可靠的,带上武器,以巡山演练的名义,去摸摸情况!一定要小心,发现情况立刻鸣枪报警,不要擅自行动!”
秦建国要的就是这个名正言顺的“行动”授权。他立刻挑选了两个平时话不多、对他颇为信服的年轻民兵,配备好武器弹药,当然,他特意多领了一些“训练用”子弹,其中就混入了一些需要“洗白”的黑弹。
一行三人进入了老黑山。这里山高林密,积雪更厚,行走异常艰难。秦建国凭借着过人的追踪技巧和直觉,带着两个民兵在山里转了两天。他并非无的放矢,而是真有目的地寻找——寻找可以成为“可疑分子”证据的东西,或者,制造机会消耗弹药。
第三天下午,机会来了。在一片松树林里,他们发现了一处临时宿营的痕迹,篝火灰烬已经冰冷,但旁边丢弃着几个空罐头盒,上面的标签是外文的!还有几个模糊的脚印,指向山林更深处。
“排长!看这个!”一个民兵捡起罐头盒,紧张地喊道。
秦建国检查了一下,心中冷笑,这痕迹半真半假,有些是他之前巡山时偶然发现保留的,有些……是他趁两个民兵不注意时,悄悄伪装的。
“看来真有情况!”秦建国神色严峻,“追!注意警戒!”
他们顺着脚印追踪了一段距离,来到一处狭窄的山谷。秦建国示意停下,观察四周。山谷寂静,只有风声。
他低声道:“我怀疑对方可能就在前面埋伏。你们两个,占据左右那两个制高点,火力掩护。我往前搜索,如果听到枪声,你们不要轻易下来,先判断情况,必要时鸣枪求援!”
他将最危险的“搜索”任务揽在自己身上,两个民兵自然没有异议,立刻按照命令占据了有利地形。
秦建国端着56半,深吸一口气,猫着腰潜入了山谷。他当然知道前面没有埋伏。他需要的,是一个“遭遇战”的现场。
他选择了一处乱石堆,对着石壁,果断扣动了扳机!
“砰!砰!砰!”
清脆的枪声在山谷间回荡,惊起一片飞鸟。他连续射击,将弹夹里混入的黑弹和部分正规子弹尽情倾泻在石壁上,打得碎石飞溅。
枪声一响,占据制高点的两个民兵立刻紧张起来,但他们牢记命令,没有贸然下来,只是大声呼喊:“排长!什么情况?”
秦建国停止射击,迅速换上一个新弹夹(同样是混合弹药),然后对着天空又开了两枪,这才大声回应:“发现可疑人员!对方开枪拒捕!已经被我火力压制,往北跑了!你们守住位置,注意警戒,我追一段!”
他不等民兵回应,便快速朝着北面——他事先计划好的方向追去。在追击过程中,他又零星开了几枪,既是制造逼真效果,也是为了进一步消耗弹药。
追出大约一里地,他停了下来,仔细消除了自己的足迹,然后绕了一个大圈子,从另一个方向与两个民兵汇合。
“怎么样排长?追上了吗?”两个民兵紧张地问。
秦建国抹了一把“汗”(其实是雪水),喘着粗气(有一半是装的),一脸懊恼:“妈的,对方地形太熟,跑得太快,没追上!不过肯定不是一般人,枪法挺准,差点咬着老子!” 他亮出56半的枪管,“看,打了这么多子弹,愣是没留住他。”
两个民兵看着他枪口隐约的硝烟味和脸上恰到好处的疲惫与愤懑,对此深信不疑,反而安慰他:“排长你已经很厉害了!一个人跟他们对射还能全身而退!咱们赶紧回去报告吧!”
这次“老黑山遇敌”事件,迅速上报到了公社和武装部。虽然没能抓住“可疑分子”,但发现了确凿的境外罐头盒痕迹,并且发生了交火,消耗了大量弹药,这一切都变得合情合理,甚至凸显了秦建国的勇敢和负责。公社领导对此高度重视,表扬了秦建国和参与行动的民兵,并再次强调了边境地区的严峻形势。
秦建国成功地将他急需“洗白”的弹药,在一次“光荣”的行动中消耗殆尽,记录在案,无人能够质疑。他甚至因为“果断处置、英勇对敌”,在应急分队内部得到了口头嘉奖。
经此一事,他在靠山屯的威望达到了新的高度。连之前私下议论他“杀气重”的人,也不得不承认,正是这股“杀气”,在关键时刻保护了屯子的安全。赵大山看他的眼神,更多了几分倚重。周晓白再来送药时,眼神中的探究似乎少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神情。
秦建国站在护林点外,望着远处连绵的雪山,目光冰冷而深邃。他清除了储存点的隐患,化解了弹药的危机,巩固了地位和渠道。短暂的风波似乎过去了,但他知道,这仅仅是开始。山林这座宝库的大门已经被他撬开了一条缝,他必须更快、更狠地从里面攫取财富,为了那个在远方等待着他的、关于团聚和富庶的未来。
下一次与李主任的交易,必须尽快进行。而且,他需要弄到更值钱的东西。比如,那张他觊觎已久的、生活在老黑山深处峭壁上的紫貂的皮。
新的狩猎,目标更加明确,手段,也将更加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