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部长带来的消息,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在秦建国心中漾开层层涟漪。边境民兵应急分队,这七个字代表的含义,他反复掂量。更高的身份庇护,更充足的弹药配额,无疑对他有着致命的吸引力。但随之而来的集中管控和潜在风险,也让他这根习惯了独来独往的“老枪”心生警惕。
他给了自己三天时间权衡。这三天,他巡山的路线更加深入,脚步却比往常慢了些,锐利的目光不再仅仅扫过可能藏匿偷伐者或火患的角落,而是更细致地审视着这片茫茫林海本身——这片他守护了数年,却从未像现在这样,将其视为一座巨大宝库的山林。
高大的红松、樟子松在积雪重压下发出轻微的“咯吱”声,落叶松的枝桠光秃秃地指向灰白的天空。獐子、狍子、野鹿在雪地上留下的新鲜足迹变得清晰可见,甚至有一次,他远远瞥见了一头壮硕的野猪,带着一家子在山坳里拱食。而在他记忆的深处,那些崎岖难行的崖壁背阴处,似乎生长着年份久远的黄芪、五味子;某些老椴树下,或许能找到珍贵的松茸(虽然季节已过,但位置值得标记);还有那在深涧溪流边可能存在的、皮毛细软丰厚的紫貂和水獭……
过去,他恪守护林员的职责,保护这一切,偶尔狩猎也只为贴补口粮。但现在,一种更强烈的欲望在驱动他——为了沈念秋和石头未来的“富庶”,他需要将这座宝库的价值,快速而有效地兑现。
第三天傍晚,他做出了决定。他找到赵大山,通过屯里的电话,给公社武装部副部长回了信:他愿意加入应急分队,接受组织考验,但希望能尽量兼顾护林本职工作,毕竟靠山屯这片林子情况复杂,离不开人。
副部长对他的“觉悟”表示满意,爽快地答应会考虑他的实际情况,集训和任务安排会尽量错开巡山重点时段。初步的资格审核和登记很快完成,一套更高级别的持枪证和一份提高了额度的弹药批条,先期发到了他的手中。握着那盖着鲜红公章的批条,秦建国感到一种踏实。这层“虎皮”,至少能让很多暗地里的窥伺暂时收敛。
身份的转变,如同给他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但门后的路,还需要他自己去闯。他没有丝毫耽搁,立刻开始了他的“山林淘金”计划。第一步,是彻底摸清“货源”。
他凭借多年巡山积累的经验和对地形近乎本能的熟悉,开始有目的地勘探。他绘制了一份只有自己能完全看懂的简图,上面用各种符号标记着:梅花脚印密集的沟塘是狍子群常活动的区域;那片柞树林边缘的雪地上有野猪反复践踏的痕迹,说明可能有固定的觅食点;陡峭的石砬子向阳面,依稀能看到几丛干枯的藤蔓,那是往年发现过山葡萄的地方,附近很可能伴生着五味子;一条人迹罕至的山涧上游,他发现了几处疑似水獭栖息的洞穴口,旁边散落着细小的鱼骨和独特的粪便。
这些发现,让他心跳加速。但他深知,狩猎和采集,尤其是大规模的、以牟利为目的的行为,本身就游走在规则的边缘。护林员身份和新的民兵身份是护身符,但绝不能滥用。他必须设计一套完美的流程:如何隐蔽地获取,如何安全地储存,以及最关键的是,如何将这些山珍变成实实在在的钞票,而不引起任何怀疑。
王矿那条线,用于处理最敏感的东西(比如未来可能获得的紫貂皮、或者来路特殊的肉类)或许还能用,但价格被压得厉害,且风险始终存在。他需要一条更稳定、更安全的渠道。
机会来自一次例行的公社汇报。在武装部办理完手续后,他在公社食堂吃饭,偶然听到邻桌两个干部模样的男人在低声交谈,话语间提到了“县里招待所”、“特需供应”、“山货紧缺”、“价格好商量”等字眼。秦建国不动声色地放缓了吃饭的速度,竖起了耳朵。
从他们的交谈中,他大致听出,其中稍胖的那位是县革委会招待所的采购主任,姓李,另一个是他在公社的朋友。李主任正在为年底日益繁重的接待任务发愁,特别是上级领导视察,需要一些“有地方特色、上档次”的山珍野味来充实餐桌,但正规渠道供应量有限,黑市风险大且质量参差不齐。
秦建国的心猛地一跳。这简直是打瞌睡遇到了枕头!他耐心等到那两人吃完饭离开,才不紧不慢地跟了出去,在一个僻静的角落叫住了那位李主任。
“李主任,您好。”秦建国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和,甚至带上一丝山里人的憨厚。
李主任警惕地打量着他这个穿着旧军大衣、面容冷峻的陌生人:“你是?”
“我是靠山屯的护林员,秦建国。”他亮出了崭新的民兵证件和护林员证件,这比空口白话更有说服力。“刚才无意中听到您说需要山货?我们靠山屯这边,林子深,东西倒是有些,都是社员们农闲时弄点,贴补家用,不知道合不合您的要求?”
李主任的眼睛瞬间亮了一下,但很快掩饰下去,重新审视着秦建国:“护林员?民兵?哦……我听说了,靠山屯有个打狼英雄,是你吧?”他的态度明显热情了些。
“都是同志们抬爱。”秦建国谦虚了一句,顺势切入正题,“我们屯子靠山吃山,社员们手脚干净,弄到的也都是好东西。比如新鲜的狍子肉、野鸡肉,风干的野兔,还有椴树蜜、黄芪、五味子什么的,不知道招待所用不用得上?”
李主任把他拉到一边,压低声音:“用得上!太用得上了!关键是东西要好,要干净,来源……要清楚。”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秦建国一眼。
秦建国立刻保证:“来源您放心,都是社员自家弄的,我负责收集,保证没问题。质量您更可以放心,不好的东西,我绝不往您这儿送。”他深知,与官方单位打交道,安全和稳定是第一位的,价格反而可以适当让步。
两人心照不宣地达成了初步意向。李主任给了秦建国一个联络方式和接收地点(不在招待所内,而在县城边一个相对隐蔽的仓库),约定好先送一批样品看看成色,价格面议。
这条潜在的稳定销路,让秦建国的计划成功了一半。接下来,就是如何高效、隐蔽地获取这些山货了。
大规模狩猎需要时间和精力,也容易留下痕迹。他决定双管齐下。一方面,他利用巡山之便,亲自出手。他的枪法成了最高效的工具。他不再轻易鸣枪示警,而是像幽灵一样穿行在林间,56半步枪成了他手臂的延伸。他选择目标谨慎而高效:专打落单的、健壮的成年雄性狍子或野鹿,一击毙命,尽量减少血腥味扩散和动物的痛苦嚎叫。猎获后,他会在现场迅速进行初步处理,剥皮、去除内脏(内脏和头蹄就地掩埋或留给其他食肉动物),将净肉分割成块,用带来的厚实油布和麻绳包裹好,藏在事先选好的、干燥通风的树洞或岩缝中,做好标记,等待时机集中运回。
另一方面,他谨慎地开始接触屯子里那些老实巴交、嘴巴严实的猎户和采药人。他并不直接说明是为县招待所采购,而是以“城里亲戚托买”、“自己需要换点钱票”为由,用略高于屯内黑市、但远低于李主任给出报价的价格,从他们手中收购零散的猎物、皮张和山药材。他挑选的都是那些家境困难、为人本分、且对他心存感激或畏惧的人。比如曾经被他从野猪口中救下的老猎户孙老蔫,还有家里孩子多、负担重的采药人吴老二。
他对孙老蔫说:“孙叔,你下次打了狍子,好肉给我留一条后腿,按老价钱,我再多给你半斤盐票。”
他对吴老二说:“吴二哥,你挖的黄芪,挑粗壮干净的,晒干了我都要,价格比你卖给供销社高三成。”
这种交易零星、分散,融合在屯子日常的物物交换中,毫不显眼。社员们只当秦建国路子广,能帮大家把东西卖个好价钱,对他更是多了几分信服和依赖,无形中进一步巩固了他在屯里的地位,那些关于他“杀气重”的流言,在实实在在的利益面前,也渐渐淡了下去。
几天后,秦建国觉得时机成熟了。他选择一个北风呼啸、雪花飞舞的夜晚,这种天气,几乎没有人会出门。他穿上臃肿的旧棉袄,背上一个大号的、看起来空瘪的背篓,悄悄离开了护林点。
他先是去了几个隐蔽的储藏点,将之前猎获的狍子肉、两只野兔取出。然后又绕到孙老蔫和吴老二家附近,按照约定好的暗号(在柴火垛特定位置放一块石头),拿到了他们准备好的东西——一条冻得硬邦邦的狍子后腿,一小捆品相不错的干黄芪。他将所有东西仔细地塞进背篓,用干草覆盖好,趁夜色出了屯子,踏上了前往县城的路。
积雪很厚,寒风如刀。几十里的山路,他走了大半夜。天蒙蒙亮时,他来到了与李主任约定的那个仓库。敲门,对暗号(也是事先约好的),一个睡眼惺忪的仓库管理员打开门,警惕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沉甸甸的背篓。
秦建国卸下背篓,打开遮盖物。冻得发红的狍子肉、肥嫩的野兔、干爽整齐的黄芪呈现在眼前。
“我叫秦建国,和李主任约好的。”他言简意赅。
管理员检查了一下货物,点了点头,进屋打了个电话。过了一会儿,李主任骑着自行车赶来了,鼻头冻得通红,但眼神热切。
他仔细查看了每一样东西,特别是用手捏了捏狍子肉的质感,闻了闻黄芪的气味,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好!建国同志,东西真不错!这狍子肉一看就是新鲜的,黄芪也是地道货!”李主任拍板,“这样,狍子肉按一块二一斤,野兔八毛一只,黄芪按等级,这两捆我给你算一块五一斤。怎么样?”
这个价格,远高于黑市,更是供销社收购价的两倍还多!秦建国心里迅速计算着,这一背篓东西,除去给孙老蔫和吴老二的成本,他净赚了将近三十块钱,几乎相当于一个普通工人一个月的工资!
但他面上依旧平静,甚至微微蹙眉:“李主任,价格您定。只是这东西弄来不容易,风险也大,以后要是量大了……”
李主任是人精,立刻明白他的意思,笑道:“放心!只要东西一直这个质量,价格好说!下次要是能有野鹿、飞龙(榛鸡)什么的,价格更高!就是……这供应能不能稳定点?每周至少送一次?”
“我尽量。”秦建国没有把话说满。
钱货两清。握着那厚厚一叠钞票和几张难得的糖票、工业券,秦建国走出仓库,迎着凛冽的晨风,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却带着一种炽热的希望。这第一步,走得异常顺利。
他没有在县城逗留,立刻踏上了返程。怀里的钱和票据硌着他的胸口,却让他感到无比安心。他仿佛已经看到,这些用山林馈赠和自身风险换来的财富,正化作沈念秋身上更暖和的棉衣,石头桌上更丰富的饭菜,以及未来那个小家庭里,更安稳、更富庶的生活图景。
回到护林点时,已是下午。他像往常一样,检查了屋前屋后的足迹,确认无人来过,这才关紧房门,将钱和票据仔细藏好。疲惫如潮水般涌来,但他精神却处于一种亢奋状态。
他靠在炕头,再次拿出沈念秋的信。这一次,他看的不仅仅是思念,更是一种对未来的具体规划。需要多少钱,才能让念秋在城里不受委屈?需要多少积蓄,才能在他们团聚后,支撑起一个像样的家?需要多少资源,才能确保石头能接受更好的教育?
这些问题,以前是模糊的担忧,现在,却成了可以量化的目标。而身后那片白雪覆盖的苍茫山林,就是他实现这些目标的“金矿”。
他知道,这条路布满荆棘。要躲避官方的监察,要应对山林本身的危险,要平衡内心的道德挣扎,还要提防可能出现的黑吃黑。李主任这条线也并非高枕无忧,一旦风声紧,或者对方找到更便宜、更安全的货源,随时可能切断。
他必须更快,更谨慎,也更狠。
窗外的雪又下了起来,纷纷扬扬。秦建国收起信,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冰冷。他拿起枪,开始例行擦拭。枪械冰冷的触感让他保持清醒。
狩猎,才刚刚开始。不仅仅是对山林里的飞禽走兽,更是对命运发起的又一次主动出击。他要在这冰天雪地中,为自己在乎的人,杀出一条通往温饱乃至富庶的血路。大兴安岭的冬天,漫长而严酷,但秦建国心中的火焰,却燃烧得前所未有地旺盛和……不计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