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兴集团,任总。
这几个字通过电话线传过来,听着平平无奇,却像一块被烧红的烙铁,瞬间在林舟的脑海里烫出了鲜明的印记。
他握着电话的手没有动,目光穿透办公室的玻璃,望向楼下川流不息的街道。那片由车灯汇成的金色河流,是这座城市引以为傲的繁荣脉搏。然而,任总接下来的问题,却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切向了这条大动脉最脆弱的地方。
“我们集团的‘未来芯片’项目,正在为全球研发中心选址。我想问一下,林主任,你们江北省,除了‘一网通办’,还能为我们提供什么?”
还能提供什么?
空气仿佛凝固了。李瑞和马叔刚刚还洋溢着喜悦的脸庞,瞬间定格。他们屏住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出,办公室里只剩下电话听筒里传来的,几不可闻的电流声。
这是一个终极拷问。
“一网通办”解决的是效率问题,是“请进来”的门槛问题。但像华兴这样的科技巨擘,他们要的远不止是一张通行证。他们需要的是一片能让参天大树扎根、结果的土壤。这片土壤,需要有源源不断的水分和养料——也就是人才、技术和完整的创新链条。
而这些,恰恰是江北最欠缺的。
林舟的脑海中,【因果沙盘】里那条悄然爬升的“人才缺口”曲线,与电话那头任总沉稳的问话,在此刻完美重合。
预言,应验了。
他没有丝毫的慌乱,甚至连心跳都没有加速。因为这个问题,他已经在沙盘里,问过自己一百遍。
“任总,”林舟的声音平静而清晰,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您问到了江北未来十年发展的核心命脉上。这个问题,一两句话说不清楚,也不是一份标准的招商手册能回答的。”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品味林舟这句不卑不亢的开场白。
“我需要三天时间。”林舟继续说道,“三天后,我会亲自带队,为您和您的团队,准备一份关于‘江北还能提供什么’的专属报告。届时,希望能当面向您汇报。”
他没有夸海口,没有做任何不切实际的承诺。他只是坦诚地承认了问题的分量,并给出了一个解决问题的明确时间表。
这种自信,源于他对问题早已洞若观火。
“好。”任总的声音里透出一丝赞许,“我等你的报告。”
电话挂断。
办公室里的气氛松弛下来,但一种更沉重的压力,却弥漫开来。
“老大,这……这可是华兴啊!”李瑞的脸涨得通红,既兴奋又紧张,“‘未来芯片’项目,听说投资是千亿级别的!要是能落在我们省,那……”
“那我们拿什么接?”马叔打断了他,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忧虑。他看向林舟,“小林,这可不是光靠热情就能办成的事。人家要的是顶尖的芯片工程师,是能跟得上他们节奏的上下游配套企业,是能支持他们搞研发的高校和实验室。咱们……有吗?”
林舟没有回答。他走到那面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的城市。
沙盘中的景象再次浮现于脑海。
那不是冰冷的数据,而是一幕幕生动的未来影像。他看到,因为优良的营商环境,一座座崭新的厂房拔地而起。但厂房里,最先进的自动化生产线旁,站着的却是一位金发碧眼的德国工程师,他正用着蹩脚的中文,指挥着一群满脸茫然的本地工人。
他看到,省内一家龙头装备制造企业,耗费巨资引进了最新的数控机床,却因为核心的控制系统掌握在外国公司手里,每年都要支付高达数千万的“系统维护费”,利润被盘剥得所剩无几。
他看到,江北大学的毕业典礼上,电子工程系最优秀的一批毕业生,手里攥着的,无一例外都是飞往京、沪、深,乃至海外的机票。他们脸上带着对未来的憧憬,却无人回头看一眼身后的这片土地。
繁荣是真实的,但这种繁荣,像是建立在沙滩上的城堡,根基不稳。一旦国际形势有变,技术封锁的潮水涌来,顷刻间就会坍塌。
这就是“受制于人”的真正含义。
“李瑞,”林舟转过身,目光落在李瑞身上,“你帮我调取一下近五年,全省高新技术企业的专利数据。我不要总量,我要看‘发明专利’和‘实用新型专利’的比例,以及这些专利在实际生产中的转化率。”
“马叔,”他又看向马叔,“您人脉广,帮我摸个底。就从江北大学、理工大学开始,问问那些重点实验室的带头人,他们手里有多少能拿得出手的科研成果?又有多少,是因为缺少资金、缺少平台,只能锁在抽屉里睡大觉?”
李瑞和马叔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他们明白,林舟这是要开始对全省的“科技家底”进行一次彻底的清查。
“好,我马上去办!”两人齐声应道,转身快步离去。
办公室里只剩下林舟一人。
他没有休息,而是让秘书立刻通知省科技厅、教育厅、工信厅三位主要负责人,一小时后,到他办公室开一个短会。
一个小时后,三位厅长准时出现在林舟的办公室。他们脸上都带着几分春风得意。营商环境的巨大成功,让他们这些相关部门也与有荣焉,最近收到的表扬和赞誉不计其数。
“林主任,找我们来,是有什么好消息要宣布吗?”科技厅的钱厅长笑着问道,他以为林舟是要商量如何承接新一波的投资热潮。
林舟没有客套,他给每人面前的茶杯续上水,开门见山:“三位厅长,我想问一个问题。我们江北省,到底算不算一个科技强省?”
这个问题,让三人的笑容都僵在了脸上。
“林主任,您这话说的……”教育厅的孙厅长试图缓和气氛,“我们省的高校数量在全国排名前列,每年培养的大学生也不少。科技厅这边,这些年也建了不少科技园区,评了上百家高新技术企业,成绩还是有的嘛。”
“是吗?”林舟拿起一份刚刚打印出来的文件,轻轻放在桌上,“这是我省去年Gdp排名前一百的企业名单。我想请三位看看,这里面,有多少企业的核心技术,是真正掌握在自己手里的?有多少,是需要向国外购买专利、购买设备、购买服务的?”
“再看看我们引以为傲的那些‘高新技术企业’,又有多少,是靠着政策补贴,买几台进口设备,就戴上了这顶帽子?他们真正的研发投入,占销售额的比例,又有多少?”
林舟的语速不快,但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把锥子,狠狠扎在三位厅长的心上。他们额头开始冒汗,谁也答不上来。因为这些问题,他们心里都有数,只是没人愿意,也或者说不敢,去捅破这层窗户纸。
“华兴的电话,刚才打到我这里来了。”林舟抛出了一个重磅消息。
三位厅长的眼睛瞬间亮了。
“他们想把‘未来芯片’的全球研发中心,放在江北。”
“真的?!”钱厅长激动得差点站起来。
“但他们问我,”林舟的目光变得锐利,“除了‘一网通办’,我们还能提供什么?”
还能提供什么?
这个问题,像一盆冷水,从三位厅长的头顶浇下,让他们瞬间从狂喜中清醒过来。他们面面相觑,脸上的兴奋迅速褪去,变成了尴尬和沉默。
是啊,人家要的是芯片人才,我们去哪儿找?人家要的是高端光刻机,我们谁能造?人家要的是世界一流的产学研环境,我们……我们有什么?
看着他们脸上的表情,林舟知道,病灶已经找到了。
他送走三位失魂落魄的厅长,办公室重归寂静。窗外的夜色已经浓重,城市的灯火汇成一片璀璨的星海,看起来无比壮丽,却又带着几分虚浮。
林舟走到办公室中央那块巨大的白色写字板前,拿起一支黑色的马克笔。
他没有写下华兴,也没有写下芯片。
他写下了四个字:
产、学、研、用。
然后,他在这四个字之间,画上了三道深深的、断裂的横线。
生产、教学、科研、应用。这本该是一个紧密相连、互相促进的闭环。但在江北,它却是三个彼此割裂、无法通联的孤岛。
企业找不到需要的技术,高校的成果走不出实验室,科研被束之高阁,应用更是无从谈起。
这才是病根。
林舟扔下笔,闭上眼睛。
【因果沙盘】的界面在脑海中浮现。这一次,他没有去推演某个具体的项目,也没有去分析某个人。
他向沙盘下达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宏大指令。
“推演:构建江北省自主创新生态系统的最优路径。”
指令下达。
整个沙盘瞬间光芒大作。无数代表着高校、科研院所、企业、资本、人才的数据流,像亿万条发光的星河,开始在沙盘中奔涌、碰撞、重组。
那些断裂的链条,在无数次的模拟推演中,开始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强行连接、熔合。
一个全新的、复杂而精密的生态系统模型,正在林舟的脑海中,以超越现实千万倍的速度,被孕育、被推演、被优化。
他知道,三天后,他带给任总的,将不仅仅是一份报告。
那将是江北省科技领域,一份脱胎换骨的重生蓝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