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承德的手掌温厚而有力,轻轻拍在林舟的肩上,那份重量却仿佛穿透了单薄的西装布料,沉甸甸地压在了心头。
“你,准备好了吗?”
这句问话声音不高,却像是在空旷的山谷里投下了一块巨石,回音在林舟的脑海中激荡。
他能感觉到,会议室里所有常委的目光,都像探照灯一样重新聚焦在他身上。那里面有审视,有期待,有疑虑,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对即将到来的风暴的预感。
林舟扶了一下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平静无波。
他没有回答“准备好了”之类的豪言壮语。
他只是微微侧过身,面向赵承德,用一种同样只有两人能听清的音量,清晰地说道:“书记,战争已经开始了。”
赵承德闻言一怔,随即,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流露出一抹深刻的笑意。他松开手,不再多言,转身回到了自己的主位。
这场简短的对话,像一个无声的开关,正式启动了江北省这场史无前例的“自我革命”。
新成立的“省优化营商环境办公室”——简称“营商办”,牌子第二天就挂在了省发改委最显眼的一栋办公楼门口。办公室的人员构成堪称“奇葩”,除了从发改委抽调的几名业务骨干,还有省纪委、省政府办公厅、省大数据局派来的联络员,甚至还包括两名从头部互联网公司高薪聘请的技术顾问。
林舟作为这个“四不像”机构的主任,上任第一天,召集的就是一场“神仙吵架会”。
会议室里,坐着来自二十多个省直厅局的信息中心主任或总工程师。这些人,是各单位数据系统的“守门人”,也是林舟“一网通办”要攻克的第一道,也是最难的一道关隘。
“林主任,您的‘一网通办’构想,我们交通厅是举双手赞成的。”交通厅的信息中心主任是个头发花白、戴着老花镜的老技术员,他慢悠悠地开口,一上来就先表态支持,“但是呢,我们厅的‘交通大数据平台’,是十年前立项的,用的是Ibm的小型机架构,开发语言是coboL。您现在要跟云平台对接,搞ApI接口……这,这好比让一个说古代雅言的老先生,去跟一个满嘴网络用语的年轻人聊天,语言体系都不一样,根本对不上话啊。”
他话音刚落,一旁的卫健委信息中心主任立刻附和:“是啊是啊,我们‘全民健康信息平台’更复杂,涉及全省几千万人的隐私数据,这是红线,碰都不能碰。我们的数据安全标准是单独加密的,别说对外开放接口了,就是内部跨科室调用,都得打报告、走审批。这要是数据泄露了,谁担得起这个责任?”
“我们环保厅的监测系统,数据是实时采集、秒级更新的,对网络带宽要求极高。要是并入一个大平台,数据传输一延迟,出现了污染事件没及时预警,这个锅谁来背?”
“我们人社厅的系统……”
“我们教育厅的……”
一时间,会议室里充满了各种“技术难题”和“现实困难”。每个人都说得头头是道,理由充分,态度诚恳,核心思想却只有一个:支持改革,但别从我这儿开始。
坐在林舟身旁的李瑞,脸已经气成了猪肝色。他作为“一网通办”的技术总构架师,听着这些在他看来纯属“胡扯”的借口,拳头在桌子底下攥得咯咯作响。什么coboL语言,什么独立加密,在他眼里,只要想解决,都有一万种技术方案。这些人分明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拿技术当挡箭牌,死死护住自己那一亩三分地的数据权力。
他几次想拍案而起,跟他们好好“科普”一下什么叫中间件,什么叫数据脱敏,但都被林舟一个平静的眼神按了下去。
林舟从头到尾没有打断任何人的发言,只是静静地听着,手指在笔记本上不时地敲击着。
等到所有人都说完了,会议室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空调出风口单调的嗡嗡声。
林舟这才抬起头,目光缓缓扫过众人。
“各位主任,各位总工,大家的难处,我都听明白了。”他的声音很平和,听不出喜怒,“技术问题,确实是绕不过去的坎。为了表示对各位专业意见的尊重,我这里,也准备了一点小小的技术资料,想请大家一起看一看。”
说着,他示意李瑞连接投影。
李瑞强压着火气,将电脑画面投到幕布上。出现的不是什么复杂的技术架构图,而是一张简单的表格。
表格只有三列。
第一列,是厅局名称。
第二列,是过去三年,各厅局信息系统维护和升级的年度预算总额。
第三列,是一个百分比。
看到这张表格,刚才还理直气壮的各位“技术大拿”们,脸上的表情开始变得微妙起来。
“这是我们营商办,请省财政厅的同志帮忙拉的一份数据。”林舟站起身,拿起激光笔,像个讲师一样走到幕布前。
“比如交通厅,”他的激光笔,点在了“交通厅”那一栏。后面的数字显示,近三年,交通厅在系统维护上的花费,累计高达九千七百万元。
“再比如卫健委,”激光笔下移,卫健委的数据是一点二亿元。
激光笔一路向下,每一个数字,都像一记无声的巴掌,扇在对应厅局负责人的脸上。
“各位都是技术专家,应该比我更清楚,用这些钱,别说系统改造,就是把现有系统推倒重来,重新开发三遍,都绰绰有余了。”
林舟的语气依旧平静,但会议室里的温度,仿佛骤降了十度。
“钱花到哪里去了,这是纪委和审计部门关心的事,我们营商办不关心。”林舟话锋一转,激光笔点在了第三列的百分比上,“我们只关心技术。”
“这个百分比,是我们请来的技术顾问,根据各位刚才提到的‘技术壁垒’,评估出的一个‘接口开发难度系数’。系数越高,说明改造难度越大。”
众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巧合的是,”林舟的嘴角,勾起一抹难以察觉的弧度,“我们发现,这个‘难度系数’,和第二列的‘预算金额’,呈现出一种非常有趣的……反比关系。”
“预算越高,花的钱越多,按理说系统应该越先进,改造越容易。可数据显示,预算越高的单位,‘难度系数’反而越高。比如我们卫健委,预算最高,难度系数也最高,达到了百分之九十三。”
“而有些预算很低的单位,比如档案局,三年只花了不到两百万,他们的系统,难度系数反而只有百分之十五。”
林舟关掉激光笔,转身看着脸色已经变得五彩斑斓的众人。
“我这个外行,实在想不明白,这是什么原理?难道我们的系统,是越花钱越落后吗?哪位专家,能给我解释解释这个技术问题?”
会议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卫健委那位刚才还在大谈“数据红线”的主任,此刻额头上已经渗出了冷汗,嘴唇翕动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交通厅那位“古代雅言”老先生,深深地把头埋了下去,仿佛想把自己藏进桌子底下。
杀人诛心。
林舟根本没有跟他们辩论技术细节,他只用了一张表格,就撕下了所有人“技术壁垒”的伪装,将背后那个“利益”的内核,赤裸裸地暴露在了阳光下。
“一网通办,是省委一号工程,是赵书记亲自挂帅的项目。”林舟的声音冷了下来,“我给大家一周时间。一周后,我需要看到所有单位的数据接口方案。谁交不上来,或者方案不合格,我不会再在这里跟各位开会讨论技术。”
“我会把这份表格,连同会议记录,原封不动地,送到苏晓书记的办公桌上。”
……
这场“吵架会”之后,江北省的政务数据一体化进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被强力推进。那些曾经坚不可摧的“数据烟囱”,在一周之内,纷纷被夷为平地。
三个月后,“江北政务一网通办”平台正式上线。
一名来自德国的汽车零部件供应商,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在自己下榻酒店的房间里,通过平台的英文界面,提交了注册一家中外合资公司的申请。他原本已经做好了在江北省耗上几个月的准备,甚至聘请了本地最贵的咨询公司。
可让他震惊的是,从提交申请,到系统提示他“所有许可已办结,请打印执照”,总共只用了二十七个小时。
其中,有五个部门的审批,是在深夜完成的。
这位德国商人,在自己的领英账号上,详细记录了这次“魔幻”的经历,他最后写道:“我从未在任何一个国家,见过如此高效、透明的政府服务。在这里,我感受到的不是官僚主义的障碍,而是一种服务者的谦卑。我决定,将我们集团在亚洲的新研发中心,就设在江北。”
这篇帖子,被迅速传播、发酵。
紧接着,一个又一个类似的故事开始上演。
半年后,国家发改委下属的一家权威研究机构,发布了《中国城市营商环境报告》。
省长周立人的办公室里,他拿着那份刚刚传真过来的报告,手微微有些颤抖。
在全国省会及副省级城市营商环境排名中,江北省的省会,从去年的第二十一位,一跃升至全国第三。仅次于两个以开放和市场化着称的沿海标杆城市。
报告中特别提到:“江北省通过‘一网通办’和‘亲清’政商关系重塑,构建了全新的数字化、法治化营表环境,其审批效率、服务意识、监管透明度三项核心指标,位列全国第一。”
“成了!”周立人一拍大腿,激动得满脸通红。
消息传出,整个江北省的官场都为之震动。那些曾经对林舟的改革或抵触、或观望、或质疑的人,此刻心中只剩下敬畏和庆幸。
而真正的“大礼”,还在后面。
报告发布的第二天,省政府的招商热线几乎被打爆。无数国内外资本,挥舞着钞票,涌向这片曾经让他们望而却步的土地。
一周之内,全省新增意向投资额,突破五千亿。
就在整个江北省都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中时,林舟的办公室却异常安静。他正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这座车水马龙的城市。
喧嚣的庆祝和涌入的资本,并没有让他感到轻松。他打开了【因果沙盘】。
在沙盘中,随着大量资本和项目的涌入,城市的地价、房价开始飞速攀升,新的产业集群正在形成,但同时,另一条曲线,也开始以一个不起眼的斜率,悄然向上爬升。
那条曲线标注着四个字——人才缺口。
林舟的眉头,缓缓皱了起来。他看到,在推演的一年后,许多因为优良营商环境而落户的大项目,因为招不到足够的高端技术人才和管理人才,陷入了停滞。本地培养的大学毕业生,依旧像潮水一样,涌向那些排名在江北之前的沿海城市。
江北省,像一个精心打造的、拥有最好硬件设施的鸟巢,却没能吸引来真正的金丝雀。
就在这时,他办公桌上的红色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林舟拿起电话,听筒里传来一个沉稳而有磁性的声音。
“是林舟主任吗?我是华兴集团的任总。我们看到了贵省的营商环境报告,非常钦佩。”
华兴集团!国内乃至全球科技界的巨头!他们因为对地方政府配套服务要求极高,多年来从未考虑过在江北这样的内陆省份进行重大投资。
林舟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知道,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刚刚开始。
“我们集团的‘未来芯片’项目,正在为全球研发中心选址。我想问一下,林主任,你们江北省,除了‘一网通办’,还能为我们提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