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委常委会议室。
巨大的椭圆形会议桌光可鉴人,倒映着天花板上柔和而庄重的灯光。空气里弥漫着新换地毯的淡淡气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茶香。
在座的,是江北省权力金字塔最顶端的一群人。
省委书记赵承德坐在主位,面容清癯,目光沉静,手指正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着桌面,发出极有节奏的轻响。他身旁的省长周立人,则微阖着眼,像是在闭目养神,但紧锁的眉头显示他正在思考着什么。
其他常委,或翻阅着面前的文件,或低声与邻座交换着眼色,整个会议室的气氛,安静,却又充满了无形的张力。
林舟坐在靠后的位置,他今天的身份是汇报人。
这间会议室他不是第一次来,但今天的感受截然不同。他能感觉到,十几道分量十足的目光,正有意无意地落在他身上。
他面前的文件,只有薄薄几页,标题是《关于构建“亲清”新型政商关系,全面优化我省营商环境的若干建议》。
这是他三天不眠不休的成果。他没有用【因果沙盘】去推演这次会议的结果,因为他知道,方案本身已经是最优解。他需要做的,是在现实中,用自己的语言和逻辑,去征服在座的每一个人。
“下面,请发改委的林舟同志,就优化营商环境的课题,做个汇报。”赵承德的声音响起,不轻不重,却让整个会议室瞬间安静下来。
林舟站起身,走到会议桌前方的汇报席,将笔记本电脑连接好。他没有先打开ppt,而是先对着所有常委,微微鞠了一躬。
“各位领导,在汇报方案之前,我想先给大家讲一个故事。”
他的开场白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常委们抬起头,原本有些随意的目光,变得专注起来。
“故事的主人公,叫郑开山,一个土生土长的江北人。他在外打拼了二十年,小有成就,心里一直惦记着家乡。去年,他响应我们‘全域旅游’的号召,带着全部身家,回到老家平阳县,想在云顶山下建一个高端民宿。”
林舟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讲述一件寻常的往事。
“他的项目,从设计到用料,都对标国内一流水平。为了防火,他用的木材,是从芬兰进口的A级阻燃材料。为了不破坏环境,他请了省内最好的设计院,做了三套污水处理方案。”
“这样一个我们求之不得的好项目,从递交申请开始,在三个月的时间里,他跑了七个部门,盖了十九个公章,被驳回了八次。最后一次,他等来的答复是:项目原则上不批。”
“‘原则’是什么?没人告诉他。他只知道,他三个月瘦了十五斤,账上的钱每天都在烧,设计团队熬得两眼通红,而他那个近在咫尺的梦想,被一扇看不见的玻璃门,挡得严严实实。”
会议室里,落针可闻。
郑开山的故事,像一把小锤,不重,却一下下敲在每个人的心上。在座的都是人精,他们知道,这绝不只是一个故事。
省长周立人睁开了眼睛,目光如电,直视着林舟。
“故事讲完了。”林舟的目光扫过众人,“我想请问各位领导,如果这样的故事,每天都在我们江北省的土地上发生,我们‘全域旅游’的宏伟蓝图,靠谁去实现?我们千亿级的投资目标,又从何谈起?”
他没有等待回答,直接按下了翻页器。
投影幕布上,出现了李瑞制作的那幅复杂而冰冷的审批流程模型图。那些拥堵的红色节点,那些远超平均时长的红色柱状图,像一道道伤疤,刺痛着在场每一个人的眼睛。
“这不是故事,这是数据。是我们发改委,从行政审批中心后台调取的三万一千余份真实数据。”
林舟没有去点名批评任何部门,他只是在陈述事实。
“我们的营re环境,病了。病根,就在于审批流程中的‘权力寻租’空间,在于政府和企业之间,那道模糊不清、时远时近的距离。”
“如何治病?我的药方,由三味药组成。”
他伸出第一根手指。
“第一味药,叫‘一网通办’。我们要用技术的力量,为企业铺设一条高效、透明的高速公路。让数据多跑路,让企业不跑路。所有审批,线上留痕,全程可溯,杜绝暗箱操作。”
他伸出第二根手指。
“第二味药,叫‘投诉平台’。高速公路需要巡警和探头。我们要给苏晓书记的纪委赋能,打造一个直达天听的举报系统。任何‘不作为、乱作为’,一键投诉,限时查办,结果公开。让每一位手握公章的干部都明白,权力是用来服务的,不是用来寻租的。”
听到这里,几位常委的表情已经变得极其严肃。他们听明白了,林舟这是要把技术监督和纪律监督捆绑在一起,形成一个闭环。
“但光有高速公路和巡警还不够。”林舟伸出第三根手指,语气沉了下来,“我们还需要告诉所有人,这条路,到底该怎么走。这就是我的第三味药,也是我们整个方案的灵魂——构建‘亲’、‘清’二字为核心的新型政商关系。”
“亲”、“清”两个硕大的黑体字,出现在幕布中央。
“何为‘亲’?”林舟的声音铿锵有力,“就是坦荡真诚地同企业家接触、交往。我们要放下‘官老爷’的架子,当好服务企业的‘店小-er’。企业有困难,我们要像马叔组织企业家沙龙那样,主动上门,倾听诉求,解决问题。这种‘亲’,是发自内心的尊重,是肝胆相照的伙伴关系。”
“何为‘清’?”林舟的目光变得锐利,“就是同企业家的关系要清白、纯洁,不能有贪心私心,不能以权谋私,不能搞权钱交易。交往要有道,相敬如宾;边界要清晰,公私分明。这种‘清’,是保护我们干部,也是保护企业家的一道防火墙。”
“‘亲’而不‘清’,则容易勾肩搭背,滋生腐败。”
“‘清’而不‘亲’,则会懒政怠政,变成冷漠的‘甩手掌柜’。”
“只有将‘亲’‘清’二字融为一体,刻进我们每一位公务人员的骨子里,江北的营商环境,才能从根本上得到改变!我们需要的,不是一个没有‘玻璃门’的审批大厅,而是一个让所有企业家都敢于推门、愿意进门的投资高地!”
汇报结束。
林舟再次鞠躬,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整个会议室,陷入了一种深沉的寂静。
所有常委都在低头沉思。林舟的方案,远比他们想象的要深刻。它不是一个简单的行政改革方案,它几乎是在重塑江北省的政治生态和官场文化。
“我先说两句。”省长周立人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林舟同志的方案,有数据,有思路,有高度。特别是这个‘亲清’政商关系,提得非常好,抓住了问题的本质。”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但是,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一网通办’,技术上要投入多少?各厅局的数据壁垒,怎么打破?‘亲’的尺度如何把握?会不会变成新的‘吃拿卡要’的借口?这些都是很现实的问题。”
周立人的问题,代表了在场大部分人的疑虑。改革,谁都想,但谁都怕改出乱子来。
林舟没有起身回答,因为他知道,这个问题,不需要他来回答。
果然,一直沉默的苏晓开口了。
“周省长,关于‘亲’的尺度问题,我想纪委可以回答。”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冷,“所有公务人员与企业的正常交往,我们鼓励、支持。但只要有任何一条举报,指向利用‘亲近’进行利益输送,纪委的‘大棒’,绝不手软。”
她的话,等于直接给周立人的疑虑上了把锁。
这时,省委书记赵承德缓缓抬起头。他没有看林舟,也没有看周立人,而是看向了窗外。
“我年轻的时候,在基层工作,见过一个做豆腐的小作坊主。每天凌晨两点起床,磨豆子,烧浆,点卤。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把自己的豆腐,卖到县城的国营菜市场去。”
赵承德的声音很慢,像是在回忆一件很久远的事。
“他跑了半年,送了不知道多少块豆腐给管事的人尝,最后还是没进去。为什么?因为他不会‘来事儿’,不懂得除了送豆腐,还得送点别的。”
“后来,这个小作坊倒闭了。那个老师傅,临走前跟我说了一句话,我记到今天。他说,赵书记,我不是怕辛苦,我是怕我的辛苦,不被人当回事。”
赵承德的目光收回来,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最后,落在了林舟的身上。
“林舟同志的这个方案,要解决的,就是这个问题。就是要让所有像郑开山,像那个豆腐坊师傅一样,踏踏实实做事的企业家,他们的辛苦,能被我们当回事!”
“周省长担心的投入问题,不是问题。跟我们正在流失的企业家信任相比,跟我们正在错失的发展机遇相比,这点投入,九牛一毛!”
“数据壁垒,必须打破!谁不配合,谁就是江北发展的罪人!”
“‘亲清’两个字,提得好,提得及时,提到了根子上!”赵承德的手,在桌上重重一拍,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心头一震。
“我提议,将这份方案列为省委一号工程,成立由我亲自担任组长的领导小组,在全省范围内,立刻推行!”
他看向林舟,眼神里充满了欣赏和期许。
“林舟同志,方案是你做的,具体的工作,也由你来牵头负责。发改委给你加个担子,增设一个‘优化营商环境办公室’,你来当这个主任。”
会议室里,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林舟身上,但这一次,目光里不再是审视,而是震惊、羡慕,和一丝敬畏。
从一个默默无闻的汇报人,到省委一号工程的实际操盘手,林舟只用了三十分钟。
赵承德站起身,走到林舟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小林啊,”他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方案是完美的,但执行方案的人,不完美。这会是一场战争,一场要向我们自己队伍里的顽疾开刀的战争。”
他看着林舟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你,准备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