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温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滚烫的茶水和茶叶淌了一地,在光洁的地砖上氤氲开一片狼藉的水汽。
王建国感觉不到手背上火辣辣的疼。他握着电话听筒的手在抖,不是轻微的颤抖,而是筛糠一样无法控制的剧烈摆动。听筒里那个冰冷、没有一丝波动的女声,每一个字都像一根冰锥,从他耳朵里钻进去,直扎脑髓。
“省纪委……第八监督检查室?”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在摩擦。
对面办公桌的同事,刚才还一脸看好戏的悠闲,此刻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他僵在座位上,大气不敢出,眼神惊恐地看着王建国,仿佛在看一个已经被阎王爷点了名的人。
“请你于今天下午三点前,携带云顶山‘溪山雅居’民宿项目的所有相关审批材料,到省纪委八室报到。地址是……”
电话那头的声音还在公式化地交代着时间和地点,但王建国已经听不清了。他的脑子里嗡嗡作响,只剩下“实名举报”和“省纪委”几个字在反复回荡。
实名举报!
是谁?
是那个姓郑的愣头青?他怎么敢?他的胆子是铁打的吗?
还有,省纪委怎么会为这么一件“小事”直接出动?按照流程,不应该是市里或者县里的纪委先介入吗?这完全不合常理!
电话被对方挂断,听筒里传来“嘟嘟”的忙音,像是在为他敲响丧钟。王建国失魂落魄地放下电话,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那身笔挺的制服,此刻看起来皱巴巴的,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王……王科……”对面的同事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结结巴巴地问,“这……这是怎么回事啊?”
王建国没理他,他猛地想起什么,手忙脚乱地在抽屉里翻找起来。他要把那个项目的卷宗找出来,他要看看里面到底有没有什么致命的漏洞。可越是着急,手就越不听使唤,一沓沓文件被他弄得散落一地,他整个人几乎要钻进柜子里去。
办公室的门被推开,科长沉着脸走了进来。他看了一眼地上的狼藉和王建国失态的模样,眼神里没有半点同情,只有深深的厌恶和一丝恐惧。
“纪委的电话,打到我这里来了。”科长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惊动了什么,“王建国,你到底干了什么好事?”
王建国抬起头,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
平阳县国土局审批科的这场小小的地震,只是一个开始。
消息仿佛插上了翅膀,在短短一个上午的时间里,就传遍了江北省大大小小的行政单位。尤其是那些在马叔的茶话会上被点过名的部门和个人,更是如坐针毡。
平阳县供电局,那个以“电容不足”为由,卡了稀土材料厂半年用电申请的刘工程师,一大早就接到了局长的电话。电话里,局长没有咆哮,声音异常平静,只说了一句话:“下午之前,如果城西稀土厂的电还没通上,你明天就不用来上班了。”
挂了电话,刘工的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他再也顾不上什么“规划”,什么“流程”,亲自带着施工队,火急火燎地冲向了厂区。他小舅子那个柴油发电机租赁公司的业务,他连电话都不敢再接了。
市消防支队,那个以“原则上不批”为由,把郑开山挡在门外的负责人,被支队长叫到办公室,劈头盖脸地训了半个小时。支队长把一份刚从省里传真下来的文件拍在桌上,指着上面一行加粗的字吼道:“看清楚!什么叫‘一事一议,专家评审’?人家有甲级设计院的方案,有A级材料的报告,你凭什么一句‘原则上’就给否了?你的‘原则’比国家的防火规范还大吗?”
各种类似的故事,在江北省的各个角落悄然上演。那些曾经高高在上、油盐不进的“门神”们,一夜之间都变得和蔼可亲、效率奇高。
而此时,郑开山正坐在省农科院的招待所里,有些茫然地接着一个又一个电话。
第一个电话,是平阳县国土局的科长亲自打来的。对方的语气谦卑得让他有些不适应,先是为王建国的“工作失误”表达了诚挚的歉意,然后恳切地告诉他,他的用地许可今天下午就能办好,让他派人去取。
第二个电话,是县规划局的,通知他那个“不影响整体风貌”的证明已经开出来了,而且是局长亲自签的字。
第三个电话,是消防部门的,一位自称是技术科负责人的同志,热情地邀请他明天带着设计团队,一起就木结构建筑的防火方案进行一次“技术研讨会”。
……
郑开山挂了最后一个电话,整个人还有些发懵。他看着窗外,感觉这个世界变得有些不真实。前几天还坚不可摧的“玻璃门”和“弹簧门”,怎么突然之间就自己碎掉了?
他想起了两天前在茶舍里,那个戴着金丝眼镜的年轻人。
他当时只是坐在那里静静地听着,一句话也没说。可现在看来,他什么都说了,而且声音大得像打雷。
省发改委,林舟的办公室。
阳光正好,李瑞正在电脑前,兴奋地向林舟展示着一个后台界面。
“老大,你快看!苏书记那个投诉平台太猛了!”李瑞指着屏幕上的一个实时数据图,“平台上线不到四十八小时,已经收到了三百多条有效举报。其中,直接指向具体个人和部门的,有一百二十一条。王建国是第一个被处理的,杀鸡儆猴,效果拔群!”
屏幕上,代表举报数量的曲线陡峭上扬,而另一张地图上,一个个代表“问题节点”的红点,正在被蓝色的“处理中”或绿色的“已办结”标记所覆盖。
“最关键的是,”李瑞的眼睛里闪着光,“我们把这个投诉平台的接口,和我正在设计的‘一网通办’系统后台打通了。以后,任何一个审批环节,只要超时或者被无理驳回,企业主可以直接在审批页面点击‘一键投诉’,所有相关数据,包括操作人、操作时间、驳回理由,会立刻打包加密,发送到纪委的服务器。真正实现了无缝衔接!”
马叔也在一旁,他刚从外面进来,脸上带着抑制不住的笑意。
“郑开山那小子,刚才给我打电话,激动得话都说不利索了。他说他活了半辈子,第一次感觉到什么叫‘扬眉吐气’。”马叔拿起桌上的苹果,狠狠咬了一口,嚼得嘎嘣脆,“那些之前把他当皮球踢的孙子,现在一个个比亲爹还亲。这帮人啊,就是欠收拾!”
林舟看着电脑屏幕上跳动的数据,又看了看马叔脸上由衷的笑容,心里很平静。
苏晓的“投诉平台”,是锋利的手术刀,负责精准切除已经腐烂的组织。
李瑞的“一网通办”,是全新的循环系统,负责让新鲜血液高效、透明地流动。
马叔的“企业家沙龙”,则是灵敏的神经末梢,负责及时感知肌体的痛苦和需求。
三者合一,一个全新的治理生态雏形已现。
但林舟知道,这还不够。光有制度和技术,还缺少一个灵魂,一个能让所有人都理解、都认同的核心理念。这个理念,要能指导未来所有政府工作人员的行为准则,也要能给所有企业家一个稳定、可预期的未来。
他拿起笔,在一张白纸上,缓缓写下了两个字:“亲”、“清”。
“‘亲’,就是要亲近、亲切。”林舟的笔尖在“亲”字上顿了顿,“政府的干部,不能再当高高在上的‘官老爷’,而是要当服务企业的‘店小二’。要像马叔组织沙龙一样,主动走下去,倾听诉求,解决难题。企业有困难,我们要比企业还着急。这种‘亲’,是发自内心的尊重和坦荡的联系。”
“‘清’,就是要清白、清廉。”他的笔尖移到“清”字上,力道加重了几分,“政府和企业之间,关系要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所有交往都要摆在阳光下。你按规矩办事,我给你最高效的服务。你想塞红包、搞勾兑,对不起,苏书记的投诉平台就是为你准备的。这种‘清’,是不可逾越的底线,是保护干部,也是保护企业家。”
李瑞和马叔都安静了下来,仔细地听着。他们感觉到,林舟正在将他们之前所有的零散工作,提炼、升华成一种全新的执政哲学。
“‘亲’而不‘清’,容易勾肩搭背,滋生腐败;‘清’而不‘亲’,又会变成懒政怠政,漠视企业疾苦。只有把‘亲’和‘清’结合起来,才能构建一种新型的政商关系。”
林舟放下笔,看着纸上的两个字,目光深远。
“我要在江北省,打造一个对企业家最友好,也对腐败最无情的营商高地。在这里,企业家们不需要花心思去拉关系、跑门路,他们只需要把全部精力都用在创新和经营上。”
“我要让‘亲清’这两个字,成为江北省所有公务人员的行动指南,成为我们吸引和留住投资的最响亮的名片。”
他拿起那张纸,像是托起一份沉甸甸的蓝图。
“这份关于构建‘亲清’新型政商关系,全面优化营商环境的方案,我会尽快提交给省委。这一次,我不光要解决‘玻璃门’,我还要把门框都给它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