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舟的突然出现,像一颗石子投进热油锅,让茶舍里刚刚沸腾起来的抱怨声瞬间凝固。
十几双眼睛齐刷刷地望向门口,目光里交织着惊讶、警惕和一丝不易察uc察的审视。在座的都是商场上的老江湖,见过的官员不知凡几,但像这样不请自来,一头扎进他们“诉苦大会”的,还是头一遭。
更何况,这个年轻人太镇定了。他没有一丝闯入者的局促,反而像是这间茶舍的主人,只是回来晚了一步。
马叔反应最快,他放下茶壶,起身迎了过去,脸上带着几分责备的亲近:“你这小子,怎么不打个招呼就来了?吓大家一跳。”
“听马叔说今天有好茶,我闻着味儿就找来了。”林舟笑了笑,视线扫过众人,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
他没走向主位,而是自然地拉过一张空着的红木圈椅,在最外围坐下,姿态放得很低,像个旁听的学生。
“各位老板,不用管我。”林舟的声音很平静,却有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刚才聊到哪了?请继续。我就是来听听,大家心里……还有多少苦水没倒完。”
这话一出,众人面面相觑。气氛变得微妙起来。
那个搞食品加工的光头老板,刚才还唾沫横飞地骂着办证难,这会儿却端起茶杯,吹着浮沫,眼观鼻鼻观心,不说话了。其他人也大多噤声,刚刚还满腹的牢骚,此刻却不知从何说起。
对着官员诉苦,他们经验丰富。但那是隔着办公桌,说着三分真七分假、点到即止的场面话。像这样被人堵在“老巢”,听他们最真实、最不堪的抱怨,感觉就像在背后说人坏话,被正主抓了个现行,浑身不自在。
马叔看出了大家的尴尬,他重新坐下,拿起紫砂壶,给林舟面前的空杯斟满茶,动作不疾不徐。
“怕什么?当着和尚骂秃子?”马叔的声音不大,带着几分调侃,“今天坐在这里的,都不是外人。林主任也不是来抓你们小辫子的。他是真心想听听,咱们这锅汤,到底坏在哪一根骨头上了。”
他把茶杯推到林舟面前,又看向郑开山:“开山,你刚才不是说,你那项目就像是皮球,被几个部门踢来踢去吗?你把那几个部门的名字,当着林主任的面,再说一遍。”
郑开山的心猛地一跳。他抬眼看向林舟,林舟也正看着他,目光里没有官威,只有安静的询问。
“我……”郑开山喉结滚动了一下,他想起了自己那三个月的奔波,想起了设计团队熬红的眼睛,想起了银行贷款的催促电话。一股热血混杂着委屈涌上头顶,他一咬牙,豁出去了。
“林主任,我就直说了!卡我项目最关键的,就是云顶山所属的平阳县国土局!具体就是他们审批科的一个姓王的副科长!”他把名字点了出来,感觉自己像捅破了一层窗户纸,心里既紧张又痛快。
“他跟我说,我的用地手续不合规。可当初镇里招商引资的时候,白纸黑字写着,那块地就是留给文旅项目开发的!”
有了第一个带头的,其他人心里的顾虑也松动了。
“对!还有供电局!我那批新设备,就因为平阳县供电局一个叫刘工的工程师说电容要等规划,硬生生拖了我半年!我打听了,他小舅子就是开柴油发电机租赁公司的,一个月租金十几万!”
“还有消防!我们木结构建筑,防火标准高我认!但我用的都是进口的A级防火材料,有完整的测试报告。他们看都不看,就一句‘原则上不批’!这个‘原则’到底是什么?谁定的?能不能给我们看看?”
“林主任,我们不怕按规矩来,就怕规“矩”本身是个谜语,更怕有人把谜语当成了敛财的工具!”
一个又一个具体的人名、具体的部门、具体的事件被抛了出来。这些不再是泛泛的抱怨,而是带着血肉和温度的指控。林舟一直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也没有表态,只是偶尔会示意身边的助理,将某个关键信息记下来。
他的沉默,反而给了这些企业家们更大的勇气。他们感觉自己不是在告状,而是在参与一场诊断。林舟不是法官,而是一个冷静的主刀医生,正在仔细地寻找病灶。
这场“茶话会”一直持续到黄昏。夕阳的余晖透过雕花木窗,给茶舍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但所有人都知道,就在这片温暖之下,藏着多少冰冷的现实。
送走最后一位企业家,马叔将一份厚厚的、写满了字的记录本递给林舟。
“都在这儿了。”马叔的表情有些凝重,“这只是冰山一角。水面下的,恐怕更吓人。”
林舟接过本子,翻了翻,上面不仅有问题,还有企业家们自己提出的各种建议,字迹潦草,却充满了最朴素的智慧。
“马叔,辛苦了。”林舟合上本子,“这比我看十份调研报告都有用。”
“光听没用,得治。”马叔看着他,“这些人,今天敢在这里说,是信我,也是信你。别让他们失望。”
林舟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转身离开了茶舍。
他没有回发改委,而是直接让司机把车开到了省纪委的大楼。
苏晓的办公室灯还亮着。她似乎猜到林舟会来,桌上已经泡好了一杯茶。
“都听到了?”林舟也不客套,直接将马叔的记录本放在她桌上。
苏晓没有看本子,只是抬眼看着他:“比你听到的,更多。”
她的声音依旧清冷,但林舟能听出里面压着的一丝寒意。显然,纪委的渠道,早已让她对这些问题有所掌握,只是缺少一个像今天这样集中爆发的契机。
“‘一网通办’的方案,我看了。”苏晓主动开口,“思路很好,从流程上堵住了大部分漏洞。但你有没有想过,制度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权力还在人手里,他们总能找到绕过制度的办法。”
“比如,你的系统判定材料合规,自动分发。但负责实地勘察的人,他就是拖着不去,你怎么办?你的系统能替他长出两条腿吗?”
“再比如,你的系统要求限时办结。他就在时限的最后一分钟点击‘驳回’,理由是‘政策调整,需补充材料’。这个‘政策调整’,可能就是他办公室昨天下午刚开会口头提了一句的东西。你又怎么判定?”
苏晓的几个问题,针针见血,直指“一网通办”这个完美系统背后的人性软肋。
林舟沉默了。这些问题,他在沙盘推演中也遇到过。技术能解决效率问题,但解决不了人心问题。
“所以,你的高速公路需要巡警,需要探头,更需要一个严厉的交通法庭。”苏晓的目光锐利起来,“光有胡萝卜还不够,必须要有大棒。”
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早已拟好的文件,推到林舟面前。
文件标题很简单:《关于设立“江北省营商环境投诉平台”的方案》。
“我的想法是,在省纪委监委的官方网站下,开设一个一级入口,就叫‘营商环境投诉’。”苏晓的手指在文件上点了点,“任何企业、任何个人,都可以通过这个平台,实名或匿名举报在办事过程中遇到的任何‘不作为、乱作为、慢作为’的行为。”
“平台由省纪委第八监督检查室直接管理,所有举报信息,绕过所有中间环节,直达专案组。我们承诺,对每一条有效举报,二十四小时内必须响应,七十二小时内必须给出初步调查结论。”
林舟看着这份方案,眼中光芒一闪。这简直就是为“一网通办”量身打造的“纪律保障系统”。如果说“一网通办”是阳关道,那苏晓这个平台,就是在阳关道两侧,架起了无数挺机枪。
“所有被查实的问题,不论涉及到哪个部门,哪个人,一律从严从重处理。处理结果,在平台同步公开,向举报人和全社会公示。”苏晓的语气不带一丝感情,“我要让所有手握审批权的人都明白一件事:你手里的章,不是你家的传家宝,是人民给你的信任。你敢拿它寻租,我就有能力让你连饭碗都端不稳。”
“对破坏营商环境的行为,”苏晓最后总结道,一字一顿,“一经查实,严惩不贷。”
三天后,一则不起眼的消息,出现在江北省政府和省纪委监委的官方网站上:江北省营商环境投诉平台正式上线试运行。
消息并未引起太大波澜。类似的举报平台,各地都有,大多被企业主们视为“电子意见箱”,投进去的信,基本都是石沉大海。
平阳县国土局审批科的办公室里,副科长王建国正用保温杯泡着今年的新茶。他刷着手机,看到了这条新闻,嘴角撇出一丝不屑的冷笑。
“搞这些花里胡哨的,有什么用?”他对面办公桌的同事凑过来,低声说道,“最后还不是我们审材料?他说他合格,我说他不合格,他能拿我怎么样?”
“就是。”王建国呷了一口茶,得意地晃了晃脑袋,“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嘛。那个姓郑的,还想跟我斗?再晾他两个月,看他服不服软。”
他话音刚落,桌上的座机电话刺耳地响了起来。
王建国不耐烦地拿起话筒,懒洋洋地“喂”了一声。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冰冷、公式化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
“请问,是平阳县国土资源局的王建国同志吗?”
“是我,你哪位?”
“这里是江北省纪律检查委员会第八监督检查室。”
王建国端着茶杯的手,猛地一抖,滚烫的茶水泼了自己一手。他却感觉不到疼,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瞬间窜到了天灵盖。
“我们接到实名举报,需要你立刻就云顶山‘溪山雅居’民宿项目审批一事,向组织做出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