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整座城市浸染。林舟办公室的灯光,是这片深沉夜色中唯一固执的亮色。
他闭着眼,但脑海中的世界,却比窗外的城市要璀璨千万倍。
【因果沙盘】已经完全展开。
这一次,沙盘上浮现的不再是具体的城市街区或行政部门,而是一个个抽象却鲜活的符号。代表着江北大学、理工大学等高等学府的“象牙塔”模型,散发着柔和的白光;代表着省内各大科研院所的“齿轮”模型,在缓慢而固执地转动;代表着成千上万家企业的“工厂”模型,星罗棋布,其中大部分都闪烁着代表传统产业的黄色光芒,只有零星几点是代表高新技术的蓝色;还有一些代表着资本的“金币”符号,在沙盘上空懒洋洋地飘浮着。
“推演:现有政策下,江北省科技创新生态的十年演变。”
随着林舟指令的下达,沙盘的时间流速开始加快。
他看到,省政府的“金币”符号,每年都稳定地流向“象牙塔”和“齿轮”。在资金的灌溉下,那些“象牙塔”顶端开始冒出更多、更亮的光球。每一个光球,都代表着一篇学术论文或一项专利成果。它们晶莹剔透,充满了智慧的能量。
然而,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这些美丽的光球,并没有像预想中那样,飞向那些代表企业的“工厂”模型,将它们点亮成更高级的蓝色。它们只是在“象牙塔”的尖顶上不断堆积,越堆越多,像一串串熟透了却无人采摘的葡萄。随着时间的推移,堆在底层的光球,光芒开始变得黯淡,颜色从晶莹剔透的白色,慢慢变成了死气沉沉的灰色,最后“噗”的一声,化为一缕青烟,消散无踪。
十年推演结束。沙盘上,“象牙塔”顶端的“学术成果”堆积如山,但绝大部分都已是灰色。而代表企业的“工厂”模型,蓝色的光点非但没有增加,反而还熄灭了几处。天空中飘浮的那些代表社会资本的“金币”符号,依旧绕着几家本就盈利丰厚的黄光工厂打转,对那些堆满灰色光球的“象牙塔”不屑一顾。
林舟睁开眼,办公室里一片寂静,但他耳边仿佛还回响着那些光球破灭时,无声的叹息。
这就是江北的现状。生产、教学、科研、应用,四个环节严重脱节。大学为了排名,疯狂追求论文数量;科研院所为了经费,埋首于曲高和寡的基础研究;企业为了生存,不敢投入高风险的研发,宁愿花钱买国外的成熟技术;资本为了回报,只追逐短期就能变现的项目。
大家都在自己的轨道上努力奔跑,却像四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
林舟再次闭上眼,进入沙盘。
“变量调整:科研经费投入增加百分之二百。目标:提升专利转化率。再次推演。”
沙盘重启。“象牙塔”顶端冒出光球的速度快了三倍,堆积的速度也快了三倍。十年后,那座由“成果”堆成的灰色山丘,体积扩大了数倍,像一座巨大的坟茔,埋葬了无数本该改变世界的奇思妙想。
结果:失败。
“变量调整:新建二十个省级高新技术产业园区,提供免税政策。再次推演。”
沙盘上,平地而起二十座崭新的、闪着蓝光的园区模型。但它们只是空荡荡地立在那里,像一片片豪华的墓地。大学里的光球依旧在独自堆积、破灭,没有一颗飞向这些新园区。
结果:失败。
林舟没有气馁,他像一个最耐心的棋手,一次次地在沙盘中落子、复盘。他将沙盘的视角不断放大,放大到“象牙塔”与“工厂”之间那片空旷的地带。
他终于看清了那些阻碍流动的“壁垒”。
那是一堵堵无形的墙。在一堵墙上,标注着【考核机制之墙】:大学教授的职称评定,只看核心期刊论文发表数量,不看技术应用成果。于是,教授们宁愿写一百篇无人问津的论文,也不愿花精力去转化一项可能改变一个行业的技术。
另一堵墙上,标注着【信息鸿沟之墙】:企业主不知道大学的实验室里有什么宝贝,教授们也不了解市场的生产线上需要什么。两者之间,缺少一个专业的“翻译”和“桥梁”。
还有【风险厌恶之墙】、【信任缺失之墙】、【中介服务之墙】……
这些墙壁犬牙交错,构成了一个复杂而坚固的迷宫,将“产”与“研”死死地隔离开来。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敲响,李瑞和马叔一脸疲惫地走了进来。李瑞的眼圈是黑的,马叔的嘴角则耷拉着,两人手里都拿着厚厚一叠资料。
“老大,查清楚了。”李瑞把一叠打印出来的表格拍在桌上,声音里压着一股火气,“我把我大学同学的关系都用上了,黑进了几个学校的内部专利库。你猜怎么着?”
他拿起一张纸,几乎要戳到林舟脸上:“江北大学,去年申请了三千多项专利,听着挺吓人吧?可其中百分之七十,是‘实用新型专利’!你知道都是些啥吗?‘一种可调节角度的搓澡巾’、‘带有自动断电功能的电蚊香’、‘方便收纳的折叠式脸盆’!”
李瑞气得笑了起来:“老大,我就问你,咱们能把这个‘折叠脸盆’的专利,拿去给华兴的任总看吗?我怕他当场把我们连人带盆一起扔出来!”
马叔长叹了一口气,接过了话头。他的声音比李瑞要沉重得多。
“小林,我这边的情况,更让人心里堵得慌。”马叔坐下来,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皱巴巴的烟,想抽,又放了回去。“我托人问了理工大材料学院的一个老朋友。他说他们学院有个姓钱的老教授,去年刚走的。这老教授,搞了一辈子特种合金,手里有个配方,是几十年的心血,据说用在航空发动机的涡轮叶片上,能让寿命和耐高温性能提升一大截。”
办公室里,空气仿佛凝固了。
“那后来呢?”林舟轻声问。
“后来?”马叔苦笑了一下,“老教授拿着他的研究报告,跑了十年。找企业,企业嫌他没做出样品,风险太大,不敢投。找政府,政府说项目太前沿,没法评估,批不了钱。最后,老教授得了癌症,临走前,把几大箱子的手稿和数据都锁进了柜子里。”
“我问我那个朋友,那些资料呢?”
马叔沉默了片刻,才缓缓说道:“他儿子不知道那是啥,嫌占地方。前两个月,连同屋里的旧报纸,两毛钱一斤,卖给收废品的了。”
两毛钱一斤。
李瑞刚刚还满腔的怒火,瞬间被这句话浇灭了。他呆呆地站在那里,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手脚冰凉。如果说他看到的是一场闹剧,那马叔带回来的,就是一出彻头彻尾的悲剧。
林舟没有说话。他静静地听完,脸上的表情没有一丝变化。因为马叔说的那个老教授的故事,刚刚就在他的沙盘里上演过。在沙盘中,那个代表着合金配方的、本该璀璨夺目的金色光球,最终就是那样黯淡下去,化为了一缕无人问津的青烟。
现实,与推演严丝合缝。
他站起身,走到那块巨大的白色写字板前。上面,“产、学、研、用”四个字之间,是他之前画下的三道断裂的横线。
他拿起一支红色的马克笔,拔掉笔帽。
这一次,他没有再画横线。
他绕过那些冰冷的文字,在“研”和“用”之间,画下了一个大大的圆圈。像是在断裂的桥梁之间,强行搭建起一个全新的中转平台。
李瑞和马叔都抬起头,不解地看着他。
“你们说的,都对。”林舟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大学的专利是垃圾,教授的心血被当成废纸。但根子,不在大学,也不在教授。”
他的红色马克笔,在那个圆圈里,重重一点。
“根子在于,我们的创新生态里,缺少一个关键的角色。”
“我们有播种的农民(科研人员),有饥饿的市民(企业),但我们没有那个把粮食从田里收割、加工、再运到市场的‘粮商’。”
“这个‘粮商’,他得懂粮食的好坏,知道哪种米能卖出高价;他得有仓库和加工厂,能把稻谷变成精米;他得有车队,能把大米送到市民的餐桌上;最重要的是,他得有本钱,敢在青黄不接的时候,就花钱把地里的庄稼给预定下来,承担颗粒无收的风险。”
林舟转过身,看着已经听得有些发懵的李瑞和马叔。
“我们缺的,就是一个既懂技术,又懂市场,既能提供资金,又能整合资源,还敢于承担失败风险的‘科技成果转化平台’。”
“既然江北没有,那这个平台,就由我们来建。”林舟的目光落在李瑞身上,嘴角勾起一抹让后者有些熟悉的、属于“猎人”的微笑。
“李瑞,你不是一直嫌弃那些‘折叠脸盆’的专利吗?”
“现在,我给你一个任务。我要你立刻成立一个基金,就叫‘江北省科技成果转化引导基金’。第一期资金,十个亿。”
“这个基金只有一个投资方向——”林舟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
“专门收购那些你们看不上的、锁在大学抽屉里、没人要的‘垃圾专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