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轮胎接触苏黎世机场跑道的那一刻，平稳得几乎没有震动。
神崎凛司透过舷窗望出去，第一印象是过于整齐了。
与巴塞罗那那种色彩斑斓、充满不规则活力的街景完全不同。
这里的建筑线条利落分明，像用尺子画出来的一般。
街道干净得几乎能反光，连远处阿尔卑斯山的雪顶都在阳光下勾勒出清晰到近乎刻板的轮廓。
空气清冷，吸入肺中带着草木和湖水的干净气息，让人精神一振，却也莫名感到一种无形的约束感，仿佛连呼吸都需要遵循某种节拍。
“真是…一丝不苟的地方。”他无声地想，这让他下意识地想起了立海大附属中学那同样严谨，却至少还洋溢着少年热血的网球部氛围。
真田副部长的严厉，柳莲二的数据分析，幸村部长的深不可测，都建立在人对网球的理解之上。
而这里，连空气都透着机械般的精确。
按照越前南次郎给的又一个语焉不详的地址——这次是一个人名“霍夫曼博士”和一个模糊的“大学运动中心”名称——神崎搭乘着安静到近乎沉寂、却分秒不差的电车，来到了苏黎世湖畔的一所大学校区。
校园里绿树成荫，学生们步履匆匆，低声交谈，一切都井然有序，透着一股高效的冷淡。
他很容易就找到了那座现代化的“运动科学与表现分析中心”大楼，玻璃幕墙反射着冷冽的光，像一块巨大的、毫无感情的晶体。
推开厚重的玻璃门，内部恒温的空气立刻包裹上来，安静得能清晰听到自己运动鞋落在光洁地板上的声音。
这与巴塞罗那港口球场那种混杂着汗味、海风、粗犷呐喊和弗拉明戈音乐背景音的鲜活氛围，形成了尖锐的对立。
他想起了哈维尔那带着啤酒味的热烈拥抱，与眼前这份冰冷形成了太过鲜明的对比。
前台是一位穿着合体职业套装、笑容标准得如同测量过的小姐。
神崎用英语说明来意，提到“越前南次郎”和“霍夫曼博士”。
小姐在电脑上查询片刻，脸上露出恍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恭敬：“是的，神崎先生，霍夫曼博士正在等您。请跟我来。”
她引领神崎穿过几条安静得如同博物馆的走廊，墙壁上挂着各种复杂的人体运动解析图和学术海报，上面满是曲线和公式，让人联想到柳莲二的笔记本，但更加冰冷抽象。
最终，他们停在一扇挂着“生物力学实验室”牌子的门前。
小姐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个冷静、平稳，没有任何情绪起伏的声音：“请进。”
实验室内部空间开阔，灯光明亮得有些不近人情。
各种神崎叫不出名字的仪器安静地运行着，指示灯规律地闪烁，几台巨大的显示屏上，复杂的数据流和不断旋转的3d人体模型无声地流淌。
一个身材瘦高、戴着无框眼镜、穿着纤尘不染白大褂的中年男人正站在一台设备前记录着什么。
他抬起头，目光透过镜片精准地落在神崎身上，没有任何寒暄的铺垫，仿佛他本身就是一台人形扫描仪。
“神崎凛司先生？我是霍夫曼博士。”
他伸出手，握手短暂、干燥而有力，像精密器械的咬合，不带丝毫多余的热情。“南次郎先生已经简要说明情况。欢迎来到我们的实验室。我们致力于通过尖端科技，解析并优化运动表现的极限。”
他的语速快而清晰，每个词都像经过校准，没有任何冗余。
这让神崎莫名想起了真田副部长训话时的严厉，但眼前的男人显然没有任何训导的意思，只是在陈述事实。
霍夫曼博士递过来一个平板电脑。“请先填写这份基本信息表，包括你的详细训练史，既往伤病史，甚至包括惯常的饮食和睡眠模式。”
平板上是极其详尽的电子表格，其严谨程度让神崎想起了立海大柳莲二那本从不离身的资料簿，但更加冰冷，更具侵入性。这不仅仅是关于网球的问卷，更像是要将他整个人数字化。
神崎依言填写，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滑动。
霍夫曼博士在一旁安静等待，手指偶尔推一下滑落的眼镜，目光不时扫过实验室里的仪器，像是在进行无声的、持续的系统校准。
这份沉默让神崎感到些许压力，与在球场上面对强大对手时的紧张感不同，这是一种被完全置于未知评估体系下的不适。
填写完毕，霍夫曼博士接过平板，视线快速而高效地扫过，像扫描仪读取条形码。
“很好。现在，请跟我来，我们需要采集你的基础运动数据。”
他带领神崎来到实验室中央一片铺着特殊材质地板的区域，周围架设着多台看起来极为昂贵的高速摄像机，黑洞洞的镜头齐齐对准了中心，营造出一种被严密监视的氛围。
“请换上这套运动服。”博士指着一套紧身的、带有多个反光标记点的黑色服装，语气不容置疑，“我们需要尽可能减少衣物对数据采集的干扰，确保数据的绝对纯净。”
神崎换上那套紧身服，感觉皮肤被紧密包裹，动作有些受限。
这种被完全“暴露”在无数精密仪器注视下的感觉，与穿着舒适、吸汗的立海大队服在球场上自由奔跑、感受风吹过身体的感觉截然不同。
这让他莫名联想起了幸村部长那种仿佛能看穿一切、施加无形压力的眼神，但眼前的“注视”更加物质化，更加无处不在，且不带任何人性化的考量。
“首先，静态姿态扫描。”霍夫曼博士示意神崎站在指定位置，要求他保持一个标准的解剖学姿势。
一道细细的激光线无声地从上到下扫过他的身体，周围的摄像机同步工作，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嗡鸣。
几分钟后，旁边最大的屏幕上赫然出现了一个极其精确的、由无数数据点构成的3d神崎模型，旁边罗列着瀑布般刷新的各项身体数据：身高、臂展、四肢长度比例、各关节活动度、主要肌群维度与脂肪比例……详尽程度令人咋舌。
神崎看着屏幕上那个被完全数据化的自己，感觉有些陌生。
“你的身体结构基础很理想，符合高水平运动员的普遍特征。但是”
霍夫曼博士的语气没有任何波澜，像在宣读一份检测报告，“数据显示，你的左侧肩胛带周围肌群，在静态放松状态下的活跃度与右侧存在百分之三点七的差异，这提示可能存在长期发力习惯导致的轻微肌肉不平衡。”
他指着屏幕上被高亮标记出的区域，那里对神崎而言，从未有过任何不适感。这种基于数据的“预见性”诊断，让他微微蹙眉。
接着是动态测试。
在霍夫曼博士清晰而简短的指令下，神崎需要一遍遍地完成标准的发球引拍、正手挥拍、反手抽击、交叉步移动等分解动作。
高速摄像机以每秒数百帧的速度捕捉着他每一个细微的肌肉收缩、关节角度变化，脚下的力台则精确记录着他每一次蹬地、转体时，力量在三维空间内的分布与传导效率。
整个过程重复而枯燥，没有对手，没有战术，只有对“完美动作”的无限次重复和数据采集。
“挥拍动作轨迹流畅，动力链传递效率初步计算达到百分之九十三点七，属于优秀水平。”
霍夫曼博士盯着屏幕上那一串串跳动的数字和实时绘制的曲线，语气依然平淡，“但是，注意这里——”
他放大并慢放了神崎正手挥拍到达顶点、即将发力击球前的一帧图像，用激光笔圈出核心区域的微小颤动，“在极限发力预备瞬间，你的核心肌群稳定性存在一个持续约零点零二秒的微小波动。”
“这种波动在常规击球中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在应对世界级选手的高强度连续压迫，或需要瞬间急停变向救球时，这零点零二秒的不稳定，可能成为力量泄露的缺口，或是潜在受伤风险的起点。”
神崎默默地看着屏幕上被无限放大、慢放、并用各种颜色标注出“效率”、“风险”、“偏差”的自己身体动作。在立海大，他早已习惯了真田副部长那“太松懈了！”
的严厉训斥，也见识过柳莲二那基于大量观察和统计的“数据网球”。
但那种分析和指正，终究是建立在人的经验和感知之上，带着训练者的温度和意图。
而眼前这种分析，是将他活生生的肉体与运动，彻底拆解成冰冷、绝对的数字和模型，优缺点以最直观、最无情的方式呈现出来，不带任何情感，只有绝对的“是”与“非”。这让他想起曾在立海大听闻的，关于德国U-17队伍高度科学化训练的传闻，似乎在这里得到了印证。
这是一种截然不同的视角。仿佛他不再是一个有思想、有本能、能在比赛中迸发意外潜能的网球手，而是一台正在被接入诊断端口、进行全方位性能评估的精密机器。
他的价值，似乎暂时只与这些屏幕上跳动的数字挂钩。
“今天的初步数据采集就到这里。”
霍夫曼博士干脆地关闭了设备，屏幕上的数据和模型瞬间消失，实验室恢复了之前的寂静，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数字幻影。
“原始数据需要时间进行深度处理和建模分析。明天同一时间，我们将进行第二阶段测试，重点评估你的神经反应速度、复杂情境下的决策模式以及抗干扰能力。”
他递给神崎一张白色的卡片，“这是你的临时门禁卡，权限已设定，可以自由出入实验室和楼内的相关休息区。”
神崎接过那张冰凉光滑的卡片，道谢后，沉默地离开了实验室。
走在回临时住宿地的路上，苏黎世的夜晚宁静而凉爽，路灯的光晕在干净的人行道上投下规整的影子。
他下意识地活动了一下肩膀，霍夫曼博士指出的那个“微小不平衡”的位置，此刻仿佛产生了一种心理上的异样感。
这并非疼痛，而是一种认知被强行修正后的不适。
他的思绪不由得飘回了巴塞罗那。回忆里是港口球场粗糙水泥地的质感，是海风吹在汗湿皮肤上的清凉，是哈维尔揽着他肩膀时那爽朗大笑的震动，是迭戈那带着不服输眼神的刁钻球路，是那种抛开一切算计、纯粹依靠观察、模仿和本能去挥拍的、近乎野蛮的畅快感。
那种网球，或许不够“正确”，不够“高效”，却充满了生命的热度和即兴的创造力，如同弗拉明戈舞步般自由奔放。
而在这里，在这座精密之城，网球似乎被抽离了灵魂和激情，变成了一道需要最优解的复杂数学题，每一个变量都被严格定义，每一个过程都被监控分析，追求的是排除一切不确定性的绝对效率。
这与他所熟悉的，无论是立海大的严谨还是西班牙的狂放，都相去甚远。
他抬头望向苏黎世清澈的夜空，繁星点点，排列得如同宇宙级的精密仪器，又像是霍夫曼博士屏幕上那些冰冷而精确的数据点在无限延伸。
这两种截然不同，甚至可以说是走向两个极端的网球世界，究竟哪一种，更接近这项运动的本质？或者说，它们各自代表了真相的哪一个侧面？
在立海大，他学到了纪律和基础；在西班牙，他触摸到了网球的原始冲动和生命力；而在这里，等待他的，或许是关于人体运动极限的另一种冰冷真理。
神崎凛司拉紧了外套的拉链，抵御着湖畔夜晚的凉意。
他隐隐感觉到，这次瑞士之行，或许不会像在西班牙那样，充满直接的、肉体与精神的激烈碰撞，但可能会以一种更深刻、更潜移默化的方式，从根本上冲击和重塑他对网球的认知。
他握了握拳，感受着肌肉的收缩，那依然是属于他自己的、活生生的力量。他需要弄清楚，这些冰冷的数据，究竟能如何与这血肉之躯的热情相结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