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的轮胎在跑道上发出一声沉闷而冗长的摩擦声,仿佛一声疲惫的叹息,宣告着跨越大西洋的漫长航程终于结束。机身微微震颤着,滑行在异国的跑道上。
神崎凛司缓缓睁开假寐的眼,透过狭小的舷窗,看到科罗拉多泉市的灯火在深沉的夜幕下如同铺洒开的碎钻,宁静而遥远,带着一种不真切的疏离感。
他背着一个看起来并不臃肿、却装满了必要装备的黑色运动行囊,随着略显疲惫、步履杂沓的人流,走出了抵达大厅。闸口外迎接他的,是一股与中国沿海城市湿润黏腻截然不同的空气。
这空气带着科罗拉多高原特有的凛冽与干燥,瞬间涌入肺叶,像一捧清冽的冰泉,将他因长时间禁锢在狭小机舱内而产生的昏沉与滞涩感一扫而空。
精神为之一振,连带着指尖都似乎重新充满了力量。他没有立刻前往那个在网球界声名显赫、象征着顶级竞技水平的美国国家训练中心报到。
而是抬手,动作干脆利落地拦下了一辆颜色醒目的黄色出租车。他拉开车门,坐进带着些许旧皮革和清洁剂味道的车厢。
将手机备忘录里奇柯·安德森发来的那个地址平静地展示给司机——位于市中心的一处高档公寓。训练明天才开始,今晚,属于朋友的、不容推辞的邀请。
这算是正式投入那注定残酷而密集的训练前,一个难得的、带着人情味的惬意小插曲。就在他抵达前一天,邮箱里还静静地躺着奇柯发来的那封邀请邮件。
字里行间都跳跃着典型的、毫不掩饰的美式热情,甚至能想象出他打字时眉飞色舞的样子:“明晚我家有个小聚会,几个老朋友都在,先来放松一下!务必到场!地址是……”
出租车在城市灯火通明的街道中灵活地穿行,窗外是陌生的建筑与霓虹,勾勒出与日本或欧洲都迥然不同的城市线条。
最终,车子停在一栋线条流畅、透着现代简约风格的高级公寓楼前,光洁的大理石外墙在夜色和地灯映照下泛着冷冽的光泽。
付钱、下车,神崎凛司按照信息找到对应的单元,站在那扇厚重的、光可鉴人的防盗门前,他下意识地、几乎无人察觉地稍微整理了一下因为长途飞行而略显褶皱的衣领。
然后,食指沉稳地按响了门铃。“叮咚——”几乎是门铃余音未散的瞬间,房门就被人从里面猛地拉开,仿佛主人早已蓄势待发,就等在门后。
奇柯·安德森那张仿佛永远被科罗拉多热烈阳光亲吻着的灿烂笑脸,毫无保留地、极具冲击力地出现在门后,他那头金色的短发似乎都随着这充满活力的动作在空气中跳动。
“凛司!你可算到了!”奇柯的声音洪亮得几乎能穿透墙壁,盖过门内隐约传来的音乐声和人语,那喜悦是毫不作伪的,带着能融化初来者陌生感的温度。
他伸出那只因为常年握拍而布满坚实茧子却充满力量的大手,不由分说地、用力地拍在神崎凛司略显单薄的肩膀上,传递着朋友间毫无隔阂的热络。
然后几乎是以一种不容抗拒的、半拉半拽的架势,一把将还有些风尘仆仆、带着室外清冷气息的神崎拉进了灯火通明、声浪与人气瞬间袭来的屋内。
刹那间,更加清晰、富有节奏感的流行音乐,混杂着各种口音、高低起伏的英语谈笑声、玻璃杯碰撞的清脆声响,以及食物混合的复杂气味,如同无形却汹涌的潮水般扑面而来。
瞬间包裹了他的所有感官,几乎令人有片刻的窒息。公寓内部比从外面看起来更加宽敞开阔,挑高的天花板,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铺展到天际的璀璨夜景,如同倒悬的星河。
装修是时下流行的现代简约风,线条干净利落,但此刻,每一处精心设计的空间都弥漫着年轻人聚会特有的、近乎原始的活力和……一点点无伤大雅的混乱。
空气中飘散着披萨浓郁的芝士香、炸鸡的油腻香气,还有淡淡的、属于酒精和水果混合饮料的甜腻味道。
神崎凛司的目光如同最精准冷静的扫描仪,迅速而无声地扫过全场,掠过几张或陌生或有些面熟的脸孔。
很快,他的视线便锁定了一个绝不可能忽视的、如同磐石般占据一角的熟悉身影——杜杜·欧邦度。他正霸占着客厅靠近阳台、光线最佳的一角。
那里似乎被他临时改造成了微型的、充满力量感的健身区,手里举着一对看起来分量极重、泛着金属冷光的哑铃,手臂上虬结的肌肉随着每一次沉稳的屈伸而贲张起伏。
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感,古铜色的皮肤上挂满了细密的汗珠,在客厅明亮的顶灯照射下折射出健康而野性的光泽。
杜杜显然也看到了刚进门的神崎,手中的动作不停,甚至刻意加大了幅度展示着肱二头肌,只是转过头,冲他咧开嘴,露出一个带着原始野性和玩味的、极具挑衅意味的笑容。
甚至还空出一只汗湿的手,用食指对着自己肌肉隆起的脖子,极具象征意义地横着划了一下,眼神里燃烧着旺盛的、几乎要化为实质的战意,以及一丝只有熟稔老友间才有的、心照不宣的调侃。
“嘿!伙计们!安静一下,看看谁大驾光临了!”奇柯显然极度享受这种介绍环节,他几步跳到客厅中央,像是站在了只属于他的舞台,抬高音量,暂时压过了背景音乐的鼓点。
像个蹩脚但热情洋溢的派对司仪,对着客厅里或坐或站、形态各异的男男女女大声宣布,“让我们放下你们手中的酒和食物,用最热烈的掌声和欢呼,欢迎远道而来的、我们神秘的东方朋友,‘白银暴君’——神崎凛司!”
“白银暴君”这个颇具中二气息和夸张色彩的外号,被奇柯用如此戏剧化、抑扬顿挫的语气喊出来时,神崎凛司几不可察地微微挑了下他形状好看的眉毛,唇角似乎也向下抿了一毫米。
那是几年前,他随日本青少年代表队来美国进行短期交流比赛时,因为一头与大多数运动员迥异的、异常醒目的银发,以及球场上那种侵略如火、攻势凌厉、从不给对手留丝毫情面的冷酷球风。
被当地一些观战的球员和追求噱头的体育记者半是调侃半是敬畏地冠上的称号。他本人对此并无太多感觉,甚至觉得有些幼稚,只当作是年少轻狂时一个偶然贴上的标签。
没想到时隔多年,奇柯这帮人竟然还记得如此清楚,并且在这种纯粹社交娱乐的场合下,毫不避讳地、带着某种自豪感直接喊了出来,这让他感到一丝微妙的无奈。
“嘿,暴君,长途飞行辛苦了吧?脸色看起来有点白啊,来点喝的提提神?”一个留着利落棕色短发,笑容爽朗如同邻家男孩的青年适时地凑过来,递过来一罐冰镇的可乐。
铝罐外壁凝结着细密而诱人的冰凉水珠。神崎觉得他非常面熟,记忆力出色的他很快从脑海中调出资料——可以肯定也是在美国网球界颇有名气的年轻选手,似乎以默契的双打和灵活的网前技术见长。
但具体名字到了嘴边,却因为时差和环境的突然转换,一时之间卡住了,叫不出来。
神崎凛司本质上不是一个善于言辞和热衷交际的人,他的世界更多是由观察、分析和内在的思考构成。尤其是在眼前这种陌生人占据多数、音乐震耳欲聋、气氛热烈到有些喧嚣混乱的场合。
他更倾向于将自己置于一个安静的、不引人注目的角落,像一名冷静的场外观众,用眼睛去观察每个人的细微表情和动作,用心去感受周遭流动的情绪和氛围。
他接过那罐冰凉的可乐,指尖立刻传来一阵舒适而清醒的冷意,低声道了句“谢谢”,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带着日本人特有的礼貌和距离感。
然后,他便拿着那罐可乐,像一尾习惯了在深水区独自游弋的银鱼,不动声色地、灵巧地穿过谈笑风生、肢体动作丰富的人群。
移动到了客厅最里面,靠近那面巨大落地窗的一个相对安静的阴影角落。那里恰好摆放着一张看起来就很舒适、能将人微微包裹起来的深色单人沙发。
他顺势坐了下去,修长的双腿交叠,将自己完美地镶嵌进这个绝佳的观察者位置,与周遭那片沸腾的热闹隔开了一层无形的、却真实存在的薄膜。
奇柯无疑是这场聚会的灵魂人物和永不枯竭的能量源泉。他就像一只安装了永动机的、色彩斑斓的蜂鸟,不知疲倦地在各个小圈子之间穿梭、跳跃。
一会儿跑到杜杜那边,装模作样地跟着比划几个极其不标准、甚至扭曲变形的健身动作,那夸张而滑稽的样子引得连一向表情凶悍的杜杜都忍不住放下哑铃,发出洪亮如钟的大笑。
用力拍着奇柯的后背,差点把他拍趴下;一会儿他又挤到另一堆正激烈讨论着上周NbA某场关键比赛判罚细节的人群中,挥舞着手臂,唾沫横飞地发表自己的观点,争得面红耳赤,气氛却反而因为他的投入而更加火热。
神崎凛司安静地看着,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可乐罐,他敏锐地察觉到,尽管在场的这些年轻球员个个个性鲜明,有的如杜杜般张扬外放、力量感十足,有的则相对内敛沉静。
但他们彼此之间存在着一种非常自然、无需言语赘述的默契和轻松感。那是一种经过长时间共同训练、并肩作战、在球场上分享汗水与呐喊、甚至在场下争吵后又和好所形成的独特氛围,紧密而牢固,带着兄弟般的亲昵。
这与他在欧洲一些历史悠久、管理严格的顶级网球俱乐部感受到的、更为严谨、高度职业化甚至略带疏离感和竞争意识的团队氛围截然不同。
这里的氛围更随意,更喧闹,更……像是一个关系融洽的大家庭,偶尔吵闹,但底色是温暖的,充满了人情味。
就在神崎凛司沉浸在自己的观察与对比中,思绪有些飘远时,一阵清淡而好闻的栀子花香,混合着一丝属于少女的、甜美的气息,悄然靠近,打破了他周身那层无形的屏障。
一个身影落落大方地、带着点不由分说的意味,在他旁边的沙发宽大扶手上坐了下来,柔软的裙摆几乎擦过他的手臂。
“嘿,一个人躲在这里欣赏夜景吗?这可不是参加派对的最佳方式。”声音清脆悦耳,像山涧敲击岩石的溪流,带着点毫不掩饰的好奇和恰到好处的、不会惹人反感的热情。
神崎凛司闻声,略微偏过头。映入眼帘的是一位年轻的白人女孩,大约十八九岁的年纪,正处于青春最盛放的时刻。
拥有一头如同科罗拉多阳光般灿烂夺目的金色长发,随意地披散在光滑的肩头,衬得她那双蓝色的眼眸像雨后初晴的、清澈见底的高山湖泊。
她穿着一条简单的碎花吊带裙,布料柔软地贴合着身体曲线,露出健康的小麦色肌肤和优美的锁骨线条,脸上带着明媚而自信的笑容,正毫不避讳地、带着审视与欣赏的意味看着他。
“只是不太习惯太吵的环境。”神崎凛司晃了晃手中几乎没怎么喝的可乐罐,语气平淡却并不失礼,维持着基本的社交礼仪。他的目光在女孩脸上停留了一瞬,客观地承认她确实很漂亮。
是那种充满活力、自信与生命力的、毫不矫饰的美。“理解。有时候当个旁观者也很有趣。我是莉莉安,奇柯那个活宝的表妹。”女孩——莉莉安笑着自我介绍。
她的目光大胆而直接地落在神崎凛司那头引人注目、如同月下银丝般的头发上,眼中闪烁着毫不掩饰的、如同发现新奇事物般的欣赏。
“我听说过你,奇柯经常在我耳边提起,说日本来了一个超级厉害的网球手,头发颜色酷极了,球风更酷,像冰原上的狼王。今天见到本人,果然……很特别。”
她的话语顿了顿,似乎在众多词汇中精心挑选,最终选用了“特别”这个充满想象空间的词,眼神里带着一丝狡黠和更深层次的探究。
“神崎凛司。”他言简意赅地报上自己的名字,算是完成了基本的社交回应。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莉莉安目光中的热度与专注。
那是一种混合了纯粹好奇、直白的欣赏和某种大胆试探的视线,与球网对面那些对手充满战意、杀气腾腾的目光完全不同,却同样具有穿透力,让他感到一种不同于赛场压力的、微妙的局促。
“我知道你的名字,‘白银暴君’,”莉莉安俏皮地眨了眨眼,长而卷翘的睫毛像蝶翼般颤动,身体微微前倾,自然地拉近了一点彼此的距离。
那股好闻的栀子花香更清晰了些,萦绕在他的鼻尖,“这外号真带感,充满了故事性。能告诉我,在球场上,你真的像传说中的暴君一样可怕吗?会让对手做噩梦那种?”
她的问题带着点天真的夸张,又充满了巧妙的、近乎挑衅的意味,试图撬开他紧闭的话语外壳。
神崎凛司抿了一口冰可乐,凉爽的、带着气泡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短暂的清醒。“名字只是代号。胜负取决于实力。”他回答得依旧言简意赅,回避了直接描述自己,将焦点转移到了更本质的层面。
他不太擅长应付这种过于直白、带有个人色彩的好奇,尤其是来自一个初次见面、如此耀眼的异性。
莉莉安似乎并不介意他的冷淡和回避,反而觉得他这种与周围格格不入的疏离感很有趣。她轻笑一声,声音像微风拂过一串晶莹的风铃。
“你和我认识的那些大多数咋咋呼呼、荷尔蒙过剩的运动员真不一样。他们恨不得把自己所有的战绩、肌肉线条都刻在额头上,像开屏的孔雀。”
她的目光在他线条冷峻利落的侧脸和那头异常醒目的银发上流转,像是在欣赏一件艺术品,“你的头发,是天生的吗?这颜色太炫了,像月光织成的。”
“嗯。”神崎凛司从喉咙里发出一个简单的音节,算是确认。他不太习惯被人如此直接地、近距离地注视和评价外貌,尤其是这头给他带来过不少关注甚至争议的头发。
这让他感觉有些……不自在,像被置于聚光灯下,但这种不自在并不尖锐,也不令人讨厌,只是一种陌生的体验。
“酷!”莉莉安由衷地赞叹,她的赞美直接而坦荡,并不让人觉得虚伪。她并没有因为神崎的惜字如金而让气氛冷场,反而很自然地、如同熟练的舞者般找到了新的话题切入点。
“你刚下飞机?时差开始发作了吗?对科罗拉多泉的第一印象怎么样?别看现在夜景不错,白天的阳光才叫热烈,这里的天气可比东海岸那种黏糊糊的感觉舒服多了,虽然有时候干得让人想一直喝水……”
她开始叽叽喳喳地、语速略快地介绍起本地的风土人情,气候特点,甚至推荐了几个她认为值得一去、不那么游客扎堆的地方,语气轻快活泼,充满了对家乡毫不掩饰的热爱与自豪。
神崎凛司大部分时间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因为她的某个形容或推荐而极轻微地点一下头,或者从喉间发出一个模糊的、表示自己在听的音节。
莉莉安的存在和她活泼的、如同跳跃音符般的语调,像一股温暖而欢快的溪流,在他周围自行构建的安静气场边缘流淌。
并未试图强行打破那份他刻意维持的宁静,反而在不经意间,为这个角落增添了一抹生动而亮丽的色彩。
她很懂得聊天的节奏与分寸,不会追问让他感到为难的、涉及隐私或内心的问题,也不会让话题陷入尴尬的沉默。
这种轻松愉快、无需深入思考的交流,对他这个习惯了在球场上用拍弦与落点对话、在生活中也倾向于简化社交的人来说,是一种颇为新奇、甚至算得上舒适的体验。
就在这时,一个温和而沉稳、带着独特韵律感的声音介入,恰到好处地打破了这略显微妙(至少对神崎凛司而言)的、逐渐被栀子花香和少女气息包裹的二人空间。
“别太在意,莉莉安。他们这些人就是这样,好像永远有耗不完的精力,喜欢用热闹把房顶掀翻。”拉尔夫·莱因哈特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他步履无声,像一头优雅的猎豹。
手里端着一杯透明的、只加了几片柠檬的苏打水,脸上带着淡淡却令人舒适的、仿佛能安抚人心的笑意。
目光先是温和地扫过场中依旧不知疲倦地闹腾着的奇柯和刚刚结束一组训练、正用毛巾擦汗的杜杜等人,最终精准地落在神崎和莉莉安身上,那目光带着了然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调侃。
莉莉安看到拉尔夫,像是被兄长抓到在调皮一般,俏皮地吐了吐舌头,笑着从沙发扶手上轻盈地跳了下来:“好啦,莱因哈特哥哥来救场了,看来我话太多了。不打扰你们男生谈正事了。”
她落落大方地对神崎摆了摆手,笑容依旧明媚,“很高兴认识你,神崎凛司,希望你在美国这段时间,不仅能网球进步,也能玩得开心!”
她又对拉尔夫投去一个心照不宣的微笑,然后像一只轻盈的、色彩斑斓的蝴蝶,转身便融入了另一边正在为某个桌游规则争论不休的、笑声不断的人群中。
金色的长发在灯光下划出一道靓丽而充满活力的弧线。
神崎凛司心中微微松了口气,仿佛卸下了一道无形的、却确实存在的压力,但不可否认,刚才那段短暂而意外的交谈,确实在他平静无波的心湖中,投入了一颗小小的、异质的石子,泛起了些许细微而不易察觉的涟漪。
他将目光转向拉尔夫,这个被奇柯等人隐隐视为核心、气质卓然的青年。“没关系,挺热闹的。”神崎回答道,语气依旧是他惯有的、听不出太多情绪的平淡,但比起刚才应对莉莉安时的些许紧绷,似乎松弛了一线。
拉尔夫在他旁边的空位上从容坐下,那双深邃的眼眸仿佛能洞察人心。他点了点头,目光再次扫过场中,带着一种包容与审视并存的态度,继续说道:
“奇柯虽然看起来总是不太靠谱,但他对网球的直觉和关注点往往很精准。他前几天兴奋地跟我说,他托人找来了你在欧洲俱乐部联赛和几场表演赛的录像,研究到很晚。”
拉尔夫的语调平稳,听不出太多夸张的情绪,更像是在陈述一个经过验证的事实,“他说你这段时间进步非常大,尤其是在底线多拍相持的稳定性,以及关键分上的选择和出手果断性上,和几年前相比,几乎是脱胎换骨。”
他顿了顿,将目光转回神崎凛司脸上,那目光温和,却带着重量,“我很期待明天在训练中心,亲眼看到你现在的实力。那里的场地和氛围,应该能激发出更有趣的东西。”
这场聚会持续的时间并不算太长,毕竟第二天还有雷打不动的、堪称魔鬼强度的高强度训练计划等着他们。
它更像是一场专为神崎凛司接风洗尘、以老友重逢为名的短暂欢聚,没有想象中的剑拔弩张或刻意的、充满火药味的试探。
只有久别重逢后的自然、熟稔和流淌在彼此间的、无需言说的默契。神崎凛司大部分时间都安静地待在他的“专属”观察者角落。
除了莉莉安的突然闯入和拉尔夫那番意味深刻的短暂交谈,他也偶尔和其他几个因为好奇而主动过来搭话的、面生的年轻选手简单聊了几句。
内容无非是网球器材、旅行见闻、对时差的感受之类安全而泛泛的话题。更多的时候,他是在静静地观察,用他敏锐的感官,细致地感受着这种与欧洲职业圈截然不同的、更加随意自由、却也因为这种自由而显得更加紧密无间的团队氛围。
他像一块干燥的海绵,无声地吸收着关于这个新环境的一切信息。
聚会临近尾声,喧嚣的声浪逐渐平息,人们开始三三两两地、意犹未尽地告别。奇柯作为主人,忙前忙后地送客,脸上依旧洋溢着消耗不完的热情。
他最后走到如同磐石般安静坐在原处的神崎凛司面前,用力地拍了拍他的后背,力道不轻:“走吧,哥们儿,别在这儿发呆了。给你安排的客房就在楼上同一层,家具用品都准备齐全了,直接拎包入住就行,保证比你飞机上的座位舒服一百倍。”
神崎凛司点了点头,拿起自己那个始终放在脚边、未曾远离的简单行囊,动作利落地起身,跟着脚步因为酒精和兴奋而略显虚浮的奇柯,离开了那片依旧残留着欢声笑语、食物混合香气和热烈温度的公寓。
走廊里瞬间安静了许多,只有他们两人略显空旷的脚步声在光洁的地面上回响,与门内残余的喧嚣形成鲜明对比。
“怎么样?还习惯这种美式热情吗?没被吓到吧?”奇柯一边走一边回过头问,脸上还带着兴奋过度后的红晕,眼神却依旧亮得惊人。
“嗯。”神崎凛司应道,依旧是那个简单的音节,却似乎比之前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度。
“莉莉安那丫头没吓到你吧?”奇柯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挤眉弄眼地笑道,语气中充满了促狭,“她可是我们家的‘小公主’,被宠坏了,胆子大得很,好奇心能杀死猫。对你这个神秘的东方‘暴君’可是好奇已久了,今天总算逮到机会了。”
神崎凛司没有回答,只是淡淡地、带着些许警告意味地瞥了奇柯一眼。奇柯立刻识趣地爆发出更加响亮的大笑,在安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突兀,他用力摆着手,不再就这个危险的话题继续深入。
电梯无声地上升,金属门映照出两人模糊的身影。神崎凛司看着镜面中自己那头显眼的银发,脑海中却不期然地闪过那双如同科罗拉多湖泊般湛蓝的、带着好奇与笑意的眼睛,以及那阵清淡的栀子花香。
他微微蹙眉,将这瞬间的晃神驱散,将注意力重新拉回到即将开始的、真正的挑战上——美国国家训练中心。那里的网球场,才是他此行的真正目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