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老先生的紫檀戒尺摆在画案一角时,思砚正攥着狼毫笔,指节泛白。戒尺长约七寸,红木的肌理里浸着经年的墨痕,边角被磨得圆润,却依然透着股不容错辨的严。案上摊着昨日临的《兰亭序》,“之”字的捺脚收得太急,像条没舒展开的尾巴,戒尺的阴影正落在那笔败笔上,像道无声的提醒。
“腕力还是飘,”来老先生用戒尺轻敲画案,“捺画要如勒马收缰,得有股往回拽的劲,不是甩开了就完。”他拿起戒尺,在自己手背上虚划一道,“当年我师父教我,写坏一个‘之’字,就挨一戒尺,手上的红痕三天不消,倒把笔性刻进了骨里。”
思砚的喉结动了动,去年学画梅枝,他总把枝桠画得软塌塌,老先生也是这样,用戒尺轻敲他的手腕:“骨头在哪?画里得见骨头。”那时戒尺落在腕上,不疼,却麻,像有股劲顺着胳膊爬上来,逼得他笔锋陡然硬了三分。
苏晚端来新沏的雨前龙井,茶汤碧得透亮,叶片在水里舒展,像群刚睡醒的绿蝶。“歇会儿再写,”她把茶盏往思砚手边推了推,“来老先生的戒尺看着凶,其实比谁都疼你,上次你染了风寒,他半夜还来问过三次。”她瞥了眼戒尺,“这木头是后山的老紫檀,他寻了三年才做成,说‘戒尺得有分量,才镇得住心’。”
林砚扛着捆松柴从院外进来,柴捆上沾着松针,香得清冽。“张叔家的小子偷摸下河洗澡,”他把柴堆在灶边,“被张叔用竹尺抽了手心,现在正哭呢。”他瞥见画案上的戒尺,笑着说“还是来老先生的戒尺体面,看着就有学问,不像竹尺,带着股生猛的糙”。
外婆坐在凉棚下,用碎布拼戒尺套,青灰色的布上绣着枝墨竹,针脚歪歪扭扭,却比画谱里的多了几分活气。“这戒尺得套着才经用,”她把布套往戒尺上比量,“你娘小时候也挨过先生的戒尺,回来总说‘疼是疼,可记牢了道理’。”思砚摸了摸布套上的竹节,突然想在临帖的边角画枝小竹,让墨香混着布的暖。
午后,来老先生让思砚重写“之”字,写满整整一张纸。戒尺就横在纸旁,红木的光映在宣纸上,像道沉默的界碑。思砚悬着手腕,想起老先生说的“勒马收缰”,笔尖落纸时特意缓了缓,捺脚收得沉稳,竟比先前像样了许多。
“这捺有筋骨了,”老先生拿起那张纸,用戒尺轻轻压住,“不是怕戒尺才写好,是懂了那股收劲,这就对了。”他把戒尺递给思砚,“你摸摸这木头,是不是越摸越润?字也一样,越写越沉,得用心焐。”思砚接过戒尺,掌心触到温润的木面,果然比早上多了点暖,像浸了人的体温。
苏晚端来刚蒸的莲蓉糕,白糯的糕体里嵌着碎莲,甜得清润。“来老先生,尝尝这个,”她把糕放在戒尺边,“用新采的莲蓬做的,比去年的更嫩。”老先生咬了口糕,指着思砚的字笑道:“这字现在有莲蓉的绵,却还缺点火候的沉,得再磨,像这戒尺,得经年月才出包浆。”
傍晚收工时,思砚的案上摞着五张写满“之”字的纸,每张的最后一个字都比第一个稳。来老先生拿起最底下那张,在败笔处用戒尺划了道浅痕:“留着,等明年再看,就知道自己长了多少劲。”他把戒尺放进外婆缝的布套里,“这套做得好,墨竹配戒尺,严里带着柔。”
夕阳的光落在戒尺套上,青灰的布泛着暖,竹影在布上轻轻晃,像活了过来。思砚捧着莲蓉糕坐在凉棚下,看戒尺被老先生放进书箱,红木的角在暮色里闪着光,像藏着无数个被纠正的笔锋。他想起戒尺的沉、墨的香、布套的暖,突然觉得这戒尺边的墨香,不仅是味,更是日子——有严的教、柔的护、写的沉、悟的明,都像这戒尺,把偏的笔锋扶正,把浮的心气按沉,让每个笨拙的瞬间,都在“疼”与“懂”里慢慢长,长出笔的骨,字的魂,像老先生说的,“墨香里藏着的,从来不止是字”。
夜风带着松柴的香吹进画室,书箱的锁轻轻响,像戒尺在跟月光打招呼。思砚知道,明天戒尺还会摆在案角,墨还会磨得发亮,而这戒尺边的墨香,会像布套上的竹,在岁月里慢慢缠,把严的爱、教的情、悟的真,都缠成心底的痕,不疼,却暖,像这莲蓉糕,甜里藏着清,越品越有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