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尺套上的竹绣在晨光里泛着绒光时,思砚正对着案上的败笔字发呆。那张被来老先生用戒尺划了浅痕的宣纸,边角已经微微发卷,墨色却比昨日更沉,像浸了夜的凉。他伸手摸了摸那道浅痕,纸页的糙刮着指尖,竟有点像外婆纳鞋底时没剪净的线头,扎人,却带着点实在的暖。
“别总盯着那道痕看,”外婆端着刚温好的豆浆进来,粗瓷碗上还留着她的指温,“先生划痕不是罚你,是怕你忘了哪错了,跟我给你补衣服打个补丁一个理,显眼,才记牢。”她把碗往思砚手边推了推,“趁热喝,凉了就腥,像错了的字,放久了更难改。”
思砚捧着碗喝了口,豆浆的醇混着点豆渣的糙,在舌尖漫开。他想起昨天重写的“之”字,最后那个捺脚收得格外稳,像憋着股不让戒尺再落下的劲。林砚扛着竹梯从院外进来,要去够檐下晒的芸豆干,“张婶说她孙子挨了竹尺,今早见了我还躲,”他踩着梯子往上够,“其实那孩子是怕张叔的气,不是怕疼,跟你怕的不是戒尺,是先生的眼神一个理。”
苏晚在凉棚下晾新染的蓝布,布角系在竹架上,风一吹,蓝得发沉的布面晃出细碎的光,像块浸了水的天。“这布得晒三天,”她用竹竿挑了挑布,“颜色才牢,跟字得练三年才像样一个理,急不得。”她瞥见思砚案上的败笔字,突然说:“该在痕边画朵小菊,败笔也能开出花来,你看墙角的野菊,不也长在砖缝里?”
思砚调了点藤黄,真的在痕边画了朵雏菊,花瓣歪歪扭扭的,却比画谱里的更有股劲。来老先生进来时正看见,拿起画稿端详半晌,用戒尺轻敲桌面:“这菊添得好,知道错了不是完,是得从错里长出点新东西,比你写对十个‘之’字还要紧。”
午后,来老先生让思砚用败笔字当底,在空白处补画竹石。墨色重的地方画山石,笔锋飘的地方补竹枝,那些原本碍眼的败笔,反倒成了画里最有看头的褶皱和飞白。“你看,”老先生用戒尺指着画,“错处就像石上的坑,填不得,得顺着它的形,变成景,日子里的磕绊也这样,犟着改不如顺着走。”
思砚看着画里的竹石,突然觉得那道戒尺划的痕,像道天然的石缝,菊就从缝里钻出来,透着股不肯服软的气。林砚在院角劈柴,斧头落下的“咚咚”声,和思砚磨墨的“沙沙”声混在一起,像首踏实的调子。“你听这柴裂的声,”他探进头来,“越干的柴裂得越响,像越较真的字,错了越显眼,改了也越亮。”
苏晚端来刚蒸的南瓜饼,金黄的饼上撒了把芝麻,香得发沉。“来老先生,尝尝这个,”她把饼放在画案上,“用新收的南瓜做的,比去年的更面,像你说的,日子越熬越稠。”来老先生咬了口,指着画里的菊笑道:“这菊有南瓜饼的憨,不错,错处能开出这样的花,比全对的还珍贵。”
傍晚收工时,那幅《败笔补菊图》已经晾得半干。败笔的墨、石的褐、竹的青、菊的黄,在暮色里透着股说不出的暖。林砚把芸豆干收进陶罐,苏晚在叠晾好的蓝布,外婆坐在竹椅上数着剩下的菊瓣,说“够泡一壶茶了”。
思砚捧着南瓜饼坐在凉棚下,看夕阳把戒尺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条通往过去的路。戒尺套上的竹绣在暮色里淡了些,却依然缠着布,像舍不得分开。他想起画里的错、补的菊、先生的话,突然觉得这戒尺痕里的余温,不仅是暖,更是日子——有犯错的慌、改正的勇、包容的智、藏在严里的柔,都像这败笔上的画,把磕绊变成风景,把疼变成长劲,让每个不完美的瞬间,都在岁月里慢慢熬,熬出点新意思,像这南瓜饼,憨,却实在,藏着烟火的暖,和人心里的光。
夜风带着菊香吹进画室,画稿上的菊瓣在风里轻轻颤,像在跟戒尺说悄悄话。思砚知道,明天案上还会有新的败笔,戒尺还会静静躺着,而这戒尺痕里的余温,会像画里的菊,在记忆里开,把错的慌、改的稳、先生的戒、外婆的暖,都酿成酒,等来年再品,一抿,就是此刻的真,和往后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