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后的薄荷田泛着油亮的绿时,思砚正蹲在田埂边画新冒的芽尖。泥土被雨水泡得发胀,褐色的田垄间,数不清的绿尖顶破地皮,有的直挺挺地立着,有的歪歪扭扭地探着,像群刚睡醒的孩子,伸着懒腰。他捏着笔的手悬在纸上,不敢轻易落下——这芽太嫩了,嫩得像一碰就会化在雨痕里。
“别描得太细,”苏晚提着竹篮过来,篮里是刚摘的雨后香椿,紫红的芽瓣上还挂着水珠,“新苗的劲在‘冒’,不是在‘挺’,你看这歪的,比直的更有盼头。”她用指尖碰了碰最歪的那株芽,水珠滚落进泥土,“像你小时候学走路,摇摇晃晃的,才让人记挂。”
思砚的笔尖在纸上顿了顿,想起自己跌跌撞撞扑进苏晚怀里的模样,掌心仿佛还留着她围裙上的皂角香。他调了点淡赭石,在芽尖的根部轻轻晕染,像沾了点带潮气的土,又让笔锋微微颤抖,画出芽茎弯弯的弧度,果然比先前的直挺多了几分活气。
林砚扛着锄头从院外进来,锄刃上沾着湿润的泥。“得给田埂松松土,”他把锄头往田边一靠,“雨水把土泡实了,苗根透不过气,跟心里积了雨不透气一个理。”他蹲下来看思砚的画,指着芽尖的水珠笑:“这水珠画得像真的,我差点伸手去接。”
思砚看着画里的水珠,用留白勾出圆润的轮廓,边缘带着点反光,像把雨后天晴的光都收在了里面。外婆坐在凉棚下,用新采的艾草编草绳,绿色的草叶在她膝间缠绕,散发出清苦的香。“这草得趁湿编,”她把草绳盘成圈,“干了就脆,跟新苗得趁雨长一个理,错过了时辰就蔫了。”
午后,来老先生带着幅《雨竹图》过来,画里的竹枝被雨水压得低垂,竹叶上的水珠晶莹剔透,像串挂在枝头的玉。“你看这雨痕,”他指着竹杆上的墨色,“浓淡不一才像真的雨,有的地方聚成珠,有的地方流成线,得画出‘动’的劲。”
思砚想起薄荷田的雨痕,泥土上的水洼有的已经渗进土里,有的还映着云影,确实是流动的。他在画稿的田埂上添了几道浅浅的水痕,用淡墨扫出流动的纹路,像雨水还没褪尽,正慢慢滋养着新苗。林砚在给新苗施肥,腐熟的谷壳灰撒在根边,“这肥得薄点,”他拍了拍手上的灰,“太浓会烧苗,跟教孩子不能太急一个理,得慢慢喂。”
苏晚端来刚煮的香椿面,青瓷碗里的面条缠着紫红的香椿,汤上飘着几滴香油,香得人直咽口水。“来老先生,尝尝这个,”她把碗递过去,“雨后的香椿最嫩,过两天就老了,吃一口少一口。”来老先生挑起一筷子面,点头道:“有‘时’味,藏着雨的润,新的鲜,比大鱼大肉更勾人。”
傍晚收工时,画稿上的《雨芽图》已经有了模样:绿的芽、褐的土、白的水珠、浅的雨痕,在暮色里透着湿漉漉的暖。林砚把松好的田埂踩实,苏晚在给新苗浇最后一遍水,外婆坐在竹椅上数着编好的草绳,说“够捆秋收的谷穗了”。
思砚捧着空碗坐在凉棚下,看暮色漫过薄荷田,新苗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像串歪歪扭扭的惊叹号。他想起画里的芽、田埂的痕、碗里的香,突然觉得这雨痕里的新芽,不仅是苗,更是日子——有冒头的勇,有歪斜的憨,有雨水的润,还有藏在照料里的盼,都像这新苗,在雨里使劲地长,哪怕歪着、晃着,也透着股不肯停的劲。
夜风带着艾草的香吹进院,新苗的叶尖在风里轻轻颤,像在跟星星说悄悄话。思砚知道,等明天太阳出来,水珠会蒸发,雨痕会褪去,可新苗会扎得更深;等秋天来了,薄荷会长老,可根下会冒出新的芽;而这雨痕里的新芽,会像画里的水珠,把雨的润、土的养、人的暖,都藏在里面,让每个平凡的瞬间,都像这新苗一样,带着点怯,带着点盼,在岁月里慢慢长,越长越青,越长越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