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之博物馆”项目的前期概念研发,如同一场在精密仪器内部进行的脑力风暴。顶层实验室成了林微光第二个家。巨大的弧形屏幕上流动着结构分析、材料参数、光影模拟数据,空气里弥漫着冷却风扇的低鸣和咖啡因的苦涩。
林微光的“特聘艺术顾问”身份,意味着她不再仅仅是提供画作的艺术家,而是需要深度参与到空间叙事、情感动线、乃至展陈技术与艺术表达的融合中。这对她是全新的领域,也是极致的挑战。
陆时砚是绝对的核心与主导。他的思维如同精密的探针,总能瞬间刺破表象,直抵问题的内核。他与林微光的合作模式,更像是一种高强度的淬炼。他抛出冰冷艰涩的建筑术语和物理参数,她则需要将这些转化为可感知的情感意象和空间语言。
“这个区域的承重结构限制了顶部开窗面积,自然光照度峰值无法超过500 lux。”他会指着屏幕上的结构图,语气没有任何起伏,“你构想的‘晨曦记忆’单元,情绪基调如何在这种限制下实现?”
林微光会盯着那些冰冷的数字和线条,脑海中飞速构建画面。她可能会抓起炭笔,在草图纸上快速涂抹,试图用更浓重的阴影对比来突出有限光线的珍贵,或者提出利用反射材料将侧向光引导、漫射,营造一种朦胧而充满希望的“破晓”感。
她的想法时而被采纳,时而被毫不留情地驳回。陆时砚的否决从不带情绪,只有更优解的冰冷逻辑。“反射路径过长,能量损耗超过35%,不可行。”“阴影对比过度,会引发参观者的焦虑情绪,与单元主题冲突。”
在这种近乎严酷的打磨下,林微光感觉自己的思维被一次次打碎又重组。她开始本能地用更结构化的方式思考,学会阅读基础的建筑图纸,理解材料特性对光影的影响。她带来的不再是天马行空的灵感碎片,而是逐渐能与工程师、灯光设计师进行有效沟通的、更具落地可能的概念方案。
周景明扮演着润滑剂和翻译官的角色。他总能将陆时砚那些过于技术化的指令,转化成林微光更容易理解的艺术语言,也时常在她与技术团队沟通受阻时,巧妙地搭建桥梁。
然而,平静的水面下,暗流从未停止。
这天下午,实验室来了几位不速之客。为首的是一位气质雍容、衣着典雅的中年女士,她身边跟着两位助理模样的人,还有一位头发花白、戴着金丝边眼镜、气质严肃的老者。陆时砚和周景明见到他们,立刻停下了手中的工作。
“母亲,徐老。”陆时砚上前一步,语气依旧是平的,但林微光敏锐地捕捉到他下颌线微微绷紧了一瞬。
母亲?这位就是陆夫人?那位拥有最终否决权的艺术委员会荣誉主席?林微光的心瞬间提了起来。她今天穿着简单的卫衣和牛仔裤,脸上可能还带着熬夜的疲惫,与眼前这位妆容精致、气场强大的贵妇形成了鲜明对比。
陆夫人的目光淡淡扫过实验室,在周景明身上略作停留,算是打过招呼,然后,便落在了林微光身上。那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如同评估一件拍卖行里来历不明的瓷器,锐利,冰冷,带着居高临下的疏离感。
“这位就是林小姐?”陆夫人开口,声音悦耳,却带着一种天然的隔阂感,“时砚在电话里提过,破格聘请的年轻顾问。”
“陆夫人您好,徐老您好。”林微光压下心中的紧张,上前一步,微微躬身,礼节周到,不卑不亢。
陆夫人没有回应她的问候,目光转向陆时砚:“概念阶段,就引入外部顾问,还是个在校学生。时砚,这不符合集团项目管理的常规流程。”她的话语轻柔,却字字带着压力。
“她的专业视角对项目有不可替代的价值。”陆时砚的回答简洁有力,没有任何迂回,“流程是为项目服务,而非束缚。”
陆夫人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视线再次回到林微光身上:“林小姐的作品,我在LuminArt的展览上看过一二。风格……很有特点。”她用了“特点”这个中性词,听不出褒贬,“不过,‘光之博物馆’承载的是陆氏集团的文化形象与历史厚度,所需要的艺术表达,恐怕与个人化的‘城市记忆’有所不同。徐老是博物馆领域的泰斗,也是委员会的核心成员,今天特地请他过来,把把关。”
那位被称为徐老的老者,推了推眼镜,目光如同扫描仪般落在林微光身上,带着学术权威特有的威严。“年轻人有想法是好事。但博物馆设计,尤其是光之博物馆这样的命题,需要的是对文明脉络的深刻理解,对光在建筑史学中演变的精通,而非……一时兴起的灵感火花。”他的语气带着显而易见的质疑,“我很好奇,林小姐对帕特农神庙的光束仪式,对万神庙穹顶的眼洞,对哥特式玫瑰窗的彩色叙事,有多少研究?”
这个问题极其专业,也极其刁钻,直指林微光学术背景的“短板”。空气瞬间凝滞。周景明脸上惯常的笑容也淡了下去,看向陆时砚。
陆时砚眉头微蹙,正要开口。
林微光却上前半步,迎向徐老审视的目光,声音清晰,带着一种被挑战激起的冷静:“徐老,您提到的都是建筑史上运用光的典范,它们代表了人类在不同文明阶段,对神圣、对宇宙、对叙事的理解与追求。我研究过,并且由衷敬佩。”
她话锋一转,语气不疾不徐:“但‘光之博物馆’的命题,在我看来,不仅仅是回顾光的建筑史,更是探索光在当下及未来,如何承载更广义的‘记忆’——个体的、集体的、科技的、甚至虚拟的记忆。我可能无法立刻引经据典,阐述清楚每一个历史细节,但我带来的,或许正是一种不受传统框架束缚,试图连接历史与未来、技术与情感的‘新’视角。例如,我们正在探讨的,如何利用智能材料对光线的动态响应,来模拟记忆的‘浮现’与‘淡忘’过程。”
她没有试图在对方擅长的领域硬碰硬,而是巧妙地将话题引向了项目正在探索的、更具前沿性和交叉性的方向。这是她的“战场”,是她这些天与陆时砚、与技术团队碰撞出的思考。
徐老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这个看起来稚嫩的女生会如此回应。他皱了皱眉,似乎想反驳,但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切入点。
陆夫人的目光在林微光和陆时砚之间逡巡了片刻,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听起来,倒是有些新奇。”她淡淡评价了一句,听不出喜怒,“既然时砚坚持,那就看看你们能碰撞出什么吧。徐老,我们就不打扰他们工作了。”
她朝徐老示意了一下,转身便向门外走去,姿态优雅,仿佛只是进行了一次寻常的巡视。徐老深深看了林微光一眼,也跟着离开。
实验室里重新恢复了安静,但气氛却截然不同。那短暂的几分钟,像一道冰冷的阴影,清晰地投射下来,提醒着林微光她所处位置的微妙与险峻。
周景明松了口气,拍了拍胸口:“吓死我了,还以为徐老要当场布置论文呢。”
陆时砚没有说话,他走到林微光面前,深邃的眼眸看着她,里面翻涌着难以辨明的情绪。
“应对得不错。”他最终只说了这四个字,语气依旧平淡,但林微光却从中听出了一丝极淡的……或许是赞许?
“我只是说了我想说的。”林微光实话实说。在那种情况下,伪装和迎合毫无意义。
陆时砚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然后移开,重新投向屏幕上的结构图。“继续。刚才提到的智能材料响应曲线,需要更精确的数据支撑。”
工作重新回到轨道,但林微光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陆夫人和徐老的到来,不仅是一次下马威,更是一次清晰的划界。她在这个项目中的每一步,都将被放在放大镜下审视。而她与陆时砚之间,那层因专业合作而暂时模糊的界限,也再次变得清晰而冰冷。
他站在那个她尚未完全理解的世界里,而她,需要凭借自己的力量,在那道投下的阴影中,走出一条光路。
傍晚离开实验室时,周景明悄悄塞给林微光一个U盘。“里面是一些关于陆夫人艺术偏好和徐老学术观点的内部资料,还有博物馆设计领域的经典案例库。有空看看,知己知彼。”
林微光握紧那个小小的U盘,感觉重若千钧。“谢谢周师兄。”
“别谢我,”周景明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一丝复杂,“要谢就谢时砚。是他让我准备的。”他顿了顿,压低声音,“他压力很大。董事会里对他启用你这个‘变数’,反对声音不小。他是在用自己的信誉为你担保。”
林微光怔在原地,看着周景明离开的背影,心中翻江倒海。
用自己的信誉……为她担保?
她抬头,望向顶层实验室那扇依旧亮着灯的窗户,仿佛能看到那个在数据与图纸间沉静忙碌的冷峻身影。
夜色中,她紧紧握住了手中的U盘。
这道阴影,她必须靠自己,把它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