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之博物馆”五个字,如同投入心湖的巨石,在林微光胸腔里激荡起久久不散的轰鸣。这不是之前“明泽溯源”那样的校内项目,这是一个真实的、庞大的、可能定义她未来职业轨迹的邀约。而发出邀请的,是陆时砚。
展览开幕式的喧嚣已然散尽,画廊工作人员在进行最后的清场收拾。偌大的空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站在《无声的轰鸣》前,空气里还残留着香槟的气味和未尽的话语。
“我需要一个,真正理解‘光’与‘记忆’的合作伙伴。”陆时砚的声音在空旷中回荡,每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你,有兴趣吗?”
他的眼神是纯粹的审视,是建筑师寻找合拍匠人时的锐利评估,不带丝毫私人情感的杂质。正是这种纯粹,让林微光瞬间摒弃了所有杂念。
“有。”她的回答清晰果断,眼底燃烧着被挑战点燃的火焰。
陆时砚几不可查地点了下头,像是确认了一个关键参数。“好。明天上午九点,建筑系A栋顶层实验室。带上你所有的思考,关于光,关于记忆,关于空间如何承载时间。”
他没有给她任何准备的方向,没有项目书,没有概念草案,只有一个极其抽象的主题和一场需要她赤手空拳去应对的“面试”。
“明白。”林微光没有任何畏难。她深知,这本身就是考验的一部分。
陆时砚不再多言,转身,背影决绝地融入展厅出口的光影中,如同他来时一样突兀而沉默。
那一晚,林微光公寓的灯光亮至凌晨。她没有试图去猜测陆时砚想要的“答案”,而是将自己彻底沉浸在属于“林微光”的思考里。她翻出速写本,上面有她为《基石》系列做的无数草稿和笔记,有她对城市角落光影变化的捕捉,有她阅读建筑史、哲学甚至物理学笔记时迸发的零星灵感。光,不仅是物理存在,更是情感的载体,是时间的刻痕,是记忆的显影剂。记忆,也不仅是个人怀旧,更是集体意识的沉淀,是文明层积的化石。
她用潦草的笔触和关键词,在纸上疯狂地构建、推翻、再重建。这不是为了取悦谁,而是她与自己内心的一次深度对话。
第二天八点五十分,她准时出现在建筑系A栋顶层实验室门口。手里拿着的不是精美的ppt,而是那本边缘磨损、画满了混乱思绪的硬皮速写本。她依旧背着那个旧帆布包,穿着简单的白t和牛仔裤,与周围冰冷高端的科研环境格格不入。
推开门,陆时砚已经在里面。他站在巨大的弧形屏幕前,屏幕上流动着复杂的数据和建筑结构线框。周景明也在,坐在一旁的电脑前,看到林微光进来,推了推金丝眼镜,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温和笑容。
“陆组长,周师兄。”林微光打招呼,声音因熬夜有些沙哑,但眼神清亮。
陆时砚转过身,目光掠过她手中的速写本,没有任何表示。“开始吧。”
没有寒暄,直接进入正题。
林微光走到屏幕前,没有请求投影设备,只是翻开了自己的速写本。她将本子摊开在旁边的实验台上,指着上面那些混乱却充满生命力的线条和文字。
“我没有成型的方案。”她开门见山,“只有一些关于‘光’与‘记忆’的碎片化思考。”
她开始讲述,从物理学上的光的波粒二象性,引申到记忆的确定性与模糊性;从古老建筑中不同时辰光影投下的情绪烙印,谈到现代玻璃幕墙如何反射并扭曲城市记忆;从个人私密记忆对空间的光感需求,推及集体宏大记忆所需的仪式性光照……
她的讲述跳跃,缺乏系统性,甚至有些观点显得稚嫩。但她的话语里充满了真诚的探索和未被框架束缚的灵气。她不时指向速写本上某个即兴的草图——比如一束光穿过废墟照亮一粒尘埃,比如用不同密度的线条表现记忆的清晰与模糊区域,比如一个构想中的、用光导纤维模拟神经突触连接的记忆回廊……
陆时砚始终沉默地听着,双手插在西裤口袋里,身形挺拔如松,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邃的眼睛,紧紧跟随着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手势,仿佛在解析一套极其复杂的动态数据。
周景明偶尔会插话,提出一些技术性的问题,比如“这种材料对特定波段光线的透过率如何保证?”“你构想的‘记忆回廊’空间流线是否考虑过人流负荷?”林微光有些问题能基于自己的知识给出设想,有些则坦诚地表示需要学习和技术支持。她不怕暴露自己的无知,反而将这种未知领域视作合作的契机。
当林微光讲到她一个大胆的、尚未成熟的构想——一个完全依靠自然光变化、通过精密建筑结构引导,在不同时间、不同季节呈现完全不同“记忆画面”的动态展陈空间时,她停了下来,有些不确定地看向陆时砚。
“这个想法……可能很不成熟,技术上也许……”
“技术上可以实现。”陆时砚打断她,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毋庸置疑的笃定。他的目光终于从速写本上抬起,落在她因激动和紧张而微微泛红的脸上。“关键在于,你如何定义‘不同’?是内容的切换,还是情绪基调的转化?是叙事的断裂,还是层叠?”
他一连串的问题,精准地切入了她构想的核心,也瞬间将她的思维带入了一个更深的层次。他不是在否定,而是在引导,用他建筑师的方式,帮她锤炼那个粗糙的灵感金矿。
林微光眼睛一亮,立刻抓住这思维的火花,与他探讨起来。两人就这个构想的光路设计、空间节奏、情绪引导展开了快速的、高度专注的交流。周景明在一旁听着,偶尔在平板电脑上记录着什么,嘴角始终带着那抹若有所思的笑意。
这场非正式的“面试”持续了近两个小时。当讨论暂告一段落时,林微光才感到喉咙干涩,精神却处于一种极度亢奋后的疲惫与满足。
陆时砚走到工作台前,拿起她的速写本,修长的手指翻动着那些充满涂鸦的纸页。他的动作很慢,很仔细。
“思考的路径,比完美的答案更重要。”他合上速写本,递还给她,做出了结论,“你的路径,是通的。”
他看向她,眼神依旧是专业的审度,但那份锐利之下,似乎多了一丝极淡的、近乎认可的东西。
“项目前期概念研发阶段,欢迎你的加入。”他正式发出邀请,“身份是特聘艺术顾问。合同和保密协议,稍后周景明会发给你。”
“特聘艺术顾问……”林微光重复着这个称呼,心脏有力地跳动着。这不是学生项目里的“执笔”,而是以一个相对独立的、被认可的专业身份,参与到一个顶尖项目中。
“谢谢。”她郑重地说。
陆时砚微微颔首。“做好准备,这不是轻松的旅程。”他的语气带着惯常的冷硬,“陆氏集团董事会,艺术委员会,还有……我母亲,都会是评审。他们的标准,会比LuminArt严苛十倍。”
他提及“母亲”时,语气有瞬间几不可查的凝滞。
林微光立刻明白了。这不仅仅是专业合作,她可能已经半只脚踏入了陆家那个庞大而复杂的权力场域。
“我明白。”她没有任何退缩。机遇与风险向来并存。
离开实验室,周景明与她一同下楼。
“表现不错,”周景明笑着评价,“时砚很少对人说‘路径是通的’。”他顿了顿,语气随意地补充道,“他母亲,也就是陆夫人,是‘光之博物馆’项目艺术委员会的荣誉主席,对合作者的遴选……有最终否决权。她比较欣赏……嗯,风格更‘经典’的艺术家。”
这是在提醒她,前方不仅有专业的高山,还有审美的壁垒和来自最高层的潜在阻力。
林微光点了点头,将这份信息记在心里。“谢谢周师兄提醒。”
回到公寓,邮箱里果然已经收到了周景明发来的合同草案和厚达几十页的保密协议。条款清晰,报酬合理,姿态专业。她仔细阅读后,电子签署了自己的名字。
点击发送的那一刻,她知道,一段全新的、充满未知与挑战的征程,正式开始了。
她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阳光灿烂的城市。手中,是那本画满了混乱思绪的速写本。
光之博物馆。
她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