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灰色的连衣裙如同第二层皮肤,妥帖地包裹着林微光的身体,面料带着凉意,却奇异地安抚了她有些焦躁的神经。镜子里的女孩,眉眼间褪去了大半的青涩,多了几分沉静的棱角。她将长发松松挽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没有过多的饰品,只有腕间一枚极细的、几乎看不出款式的银色手链,那是母亲留给她的旧物。
陆时砚的眼光很毒。这件裙子不张扬,却自带气场,完美地烘托出她作为创作者而非“花瓶”的特质。她看着镜中的自己,深吸一口气,将那张写着“站稳”的卡片小心地收进随身携带的旧帆布包里——这个与礼服格格不入的包,是她刻意留下的,属于“林微光”本身的印记。
LuminArt画廊门口已是人头攒动。镁光灯闪烁不停,红毯从门口一直铺到街角。媒体记者、艺术评论家、收藏家、各界名流……衣香鬓影,觥筹交错。这是林微光从未接触过的世界,喧嚣,浮华,每一张笑脸背后似乎都藏着审视与衡量。
她一下车,立刻有几家媒体认出了她,话筒和镜头瞬间围了上来。
“林微光小姐,首次在LuminArt参展感受如何?”
“《基石》系列的创作灵感来源是什么?”
“有评论说您的作品过于沉郁,您如何看待这种评价?”
问题接踵而至,带着善意的好奇,也带着尖锐的挑剔。林微光努力维持着镇定,按照之前与陈策展人沟通的要点,言简意赅地回答,语气平和,眼神却不躲闪。她牢记着“站稳”二字,将这里也视作一个需要专注应对的“战场”。
在工作人员的协助下,她好不容易摆脱了媒体的第一轮围堵,步入展厅。内部的空间比布展时更显辉煌,柔和的灯光下,她的《基石》系列作品被精心陈列,仿佛真的被注入了生命,与空间、与观者进行着无声的对话。已经有不少来宾驻足在她的画前,低声交流,眼神中不乏欣赏与惊叹。
她看到周景明端着香槟,正与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交谈,看到她进来,遥遥举杯,投来一个鼓励的眼神。她也看到了陈策展人,正从容地周旋于几位重要的嘉宾之间。
一切似乎都很顺利。
然而,那股隐隐的不安始终萦绕在她心头。她像一个高度警惕的哨兵,不动声色地扫视着全场。苏家的人,会出现吗?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出现?
开幕式按流程进行。策展人致辞,重要嘉宾讲话,一切井井有条。轮到林微光作为艺术家代表简短发言时,她走到小小的发言台前,灯光打在她身上,台下是无数双眼睛。
她再次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台下,忽然,在人群后排的阴影里,她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陆时砚。
他来了。没有站在显眼的位置,只是静静地倚在角落的廊柱旁,穿着一身剪裁完美的深黑色西装,没有打领带,衬衫领口随意地解开一颗纽扣。他手里端着一杯清水,眼神沉静地落在她身上,仿佛隔绝了周围所有的喧嚣。
他的出现,像一颗定心丸。林微光感到自己骤然加速的心跳,慢慢平复下来。
她开始了自己的发言。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是真诚地讲述了自己创作《基石》系列的初衷,讲述那些沉默的砖石、斑驳的墙体如何在她眼中成为城市记忆的载体,讲述她对“沉静力量”的理解。她的声音清晰而稳定,带着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笃定。
发言结束,台下响起热烈的掌声。她微微鞠躬,目光再次投向那个角落,陆时砚依旧站在那里,对上她的视线,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就在这时,一个略显尖锐的女声突兀地响起,带着刻意营造的“好奇”:
“林小姐的画确实很有感染力。不过,我很好奇,一位还在校的学生,是如何获得LuminArt这样顶级平台如此力捧的?听说您与建筑系的陆时砚学长关系匪浅,这次参展,乃至之前‘明泽溯源’项目的机会,是否都与此有关呢?”
全场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提问者身上——正是打扮得光彩照人、脸上挂着得体微笑的苏曼妮。她身边还站着几位同样衣着不俗的年轻男女,显然是她那个圈子的人。
来了。果然来了。而且如此直接,如此恶毒,在这样公开的场合,试图将她的所有成就都归结于“关系”和“潜规则”。
空气仿佛凝固了。记者们的镜头疯狂地对准了林微光和苏曼妮。周景明皱起了眉头,陈策展人脸色也沉了下来,正要开口解围。
林微光却抬手,轻轻制止了陈策展人。她看向苏曼妮,脸上没有任何被激怒的迹象,反而露出一抹极淡的、带着些许悲悯的笑容。
“苏小姐的问题,很有意思。”她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遍展厅,依旧平稳,“我想,这或许代表了部分人对于‘成功’路径的固有认知。”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最后重新落回苏曼妮身上,眼神清澈而锐利。
“但我始终相信,尤其是在艺术领域,最终能说话,并且能说响话的,永远是作品本身。LuminArt选择我的作品,是因为陈老师和其他专家们,在我的画里看到了他们认可的价值。至于陆时砚学长,”
她提到这个名字时,语气没有任何异常,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他在‘明泽溯源’项目中是我的组长,我们是非常纯粹的专业合作关系。他对待工作的严谨和要求,想必建筑系的很多同学都深有体会。我能参与项目,是因为我的专业能力达到了项目的标准。仅此而已。”
她不卑不亢,直接将问题提升到了专业和艺术的层面,并巧妙地利用了陆时砚在专业领域众所周知的“苛刻”形象,反过来佐证了自己是靠实力脱颖而出。同时,她那种近乎怜悯的态度,无形中将苏曼妮置于了一个狭隘、嫉妒的可笑位置。
苏曼妮脸上的笑容僵硬了,她显然没料到林微光会如此冷静且有力地反击。
“至于力捧,”林微光继续道,语气带着一丝淡淡的嘲讽,“如果苏小姐指的是LuminArt专业的宣传和这场符合流程的展览,那我确实深受其惠。但我认为,这只是平台与艺术家之间,基于作品价值的正常合作。如果苏小姐认为这也是需要特殊‘关系’才能获得的,那或许是对LuminArt专业性的误解,也是对在场所有凭借作品说话的艺术家们的不尊重。”
一番话,有理有据,既撇清了自己,又抬高了平台和同行,还将苏曼妮的刁难化解为对专业性的无知和挑衅。
台下开始出现窃窃私语,不少人看向苏曼妮的目光带上了不满和鄙夷。
苏曼妮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她身边的朋友也显得有些尴尬。
就在这时,一个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从展厅角落传来,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她的能力,配得上LuminArt的展墙,也配得上‘明泽溯源’的项目。”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陆时砚不知何时已从阴影中走出,缓步来到光线之下。他身形挺拔,面容冷峻,目光平静地扫过苏曼妮,那眼神没有任何情绪,却让苏曼妮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脸上血色尽失。
“至于关系,”陆时砚的视线最终落在林微光身上,停留了短暂的一秒,那眼神深处似乎有某种极其复杂的东西一闪而过,快得让人无法捕捉,“我欣赏一切具备专业精神和卓越能力的人。无论男女。”
他没有承认任何暧昧关系,却用最直接的方式,给予了林微光专业上最高级别的肯定。这句“无论男女”,更是轻描淡写地将苏曼妮隐含的性别攻击化解于无形。
全场寂静。陆时砚的亲自下场背书,其分量远超任何辩解。
他不再多看苏曼妮一眼,仿佛她只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他转向陈策展人和几位重要的嘉宾,微微颔首:“打扰了各位的雅兴。请继续。”
说完,他竟直接转身,再次走向那个安静的角落,仿佛刚才只是出面纠正了一个微不足道的事实错误。
风波,在他三言两语间,被彻底平息。
苏曼妮和她那帮朋友,在众人异样的目光中,灰溜溜地迅速离开了展厅。
开幕式继续进行,但气氛已然不同。林微光能感觉到,那些投射在她身上的目光,少了许多审视和怀疑,多了真正的尊重与好奇。她凭借自己的冷静和专业应对,以及陆时砚那关键性的肯定,成功地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危机中站稳了脚跟,甚至借此赢得了更多认可。
后续的环节变得顺利。不断有人前来与林微光交谈,表达对作品的欣赏,交换联系方式。她从容应对,举止得体。
期间,她偶尔会看向那个角落。陆时砚依旧在那里,偶尔与人低声交谈几句,大部分时间只是沉默地看着展厅,或者说……看着她。他的目光,不再像之前那样纯粹是冰冷的审视,似乎多了一些她看不懂的、复杂难辨的东西。
展览接近尾声,来宾逐渐散去。林微光终于得以喘息,她走到自己的画作《无声的轰鸣》前,看着那截在镜面与音效中仿佛无限延伸的老烟囱内部结构,心中感慨万千。
“今天,表现得很好。”
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她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谢谢你。”她轻声说,这次的道谢,包含了太多。谢他的礼服,谢他关键时刻的出手,谢他那句“站稳”的提醒。
“是你自己站得稳。”陆时砚走到她身边,与她并肩看着那幅画。他的靠近,带来一股熟悉的冷冽气息。
两人沉默地看着画,展厅里只剩下他们和零星的工作人员。
“‘光之博物馆’,”陆时砚忽然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展厅里显得格外清晰,“项目启动了。”
林微光的心猛地一跳,转头看他。
他也侧过头,深邃的眼眸在展厅残余的灯光下,映出她的倒影。
“我需要一个,真正理解‘光’与‘记忆’的合作伙伴。”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你,有兴趣吗?”
这不是询问,更像是一个郑重的邀请。一个通往更广阔天地的、真正的“下一个项目”。
林微光看着他眼中那片深不见底的、仿佛蕴藏着星辰大海的墨色,感觉到自己的心脏,正以前所未有的力量,剧烈地跳动着。
光之博物馆……真正的合作伙伴……
她迎上他的目光,没有丝毫犹豫,清澈的眼底燃起一簇坚定而明亮的火焰。
“有。”
一个字,掷地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