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7月17日
昨夜的雨下到后半夜才停。到清晨时,屋檐还在滴水,地面潮得能照出人影。空气里混着泥和草的味道,带着一丝凉。那是雨后特有的气息,像一场梦散去后留下的余温。
我醒得早,比闹钟还早。躺在床上,看着天色一点点变亮。窗外的竹子被风吹得轻轻摇动,雨珠从叶尖滑落,落在石板上溅起细微的水花。母亲在厨房忙着生火,劈柴的声音一下一下传来,像在提醒我——今天要走了。
我坐起来,心里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不是兴奋,也不是不舍,而是一种介于两者之间的安静。
桌上放着昨晚写的一张纸,上面是我列的“出发清单”: 身份证、车票、换洗衣服、手机充电器……
看着那几行字,忽然有些恍惚。以前在城里工作时,收拾行李总是随意塞几件衣服就走;可这一次,我反复检查,好像在准备一场未知的旅程。
我知道,这趟去宁州,不只是一次出行,更像是一次心的迁移。
母亲端着稀饭出来,看见我发呆,轻声问:“又没睡好?”
“睡得还行。”我笑笑,“梦到点以前的事。”
她没多问,只是坐在桌边看我吃饭。她看着的不是我,而是我身边的行李箱。那目光很复杂,像是要说什么,又忍着。
我喝了几口稀饭,问:“爸起了吗?”
“去地里了,说去看看昨天那场雨有没有淹到秧。”
我点点头。其实我知道,他是想让我有个独处的清晨——父亲总是这样,不擅表达,却总能提前替人留出余地。
母亲忽然说:“那边要是冷,记得加件外套。你这身体,别一吹风就感冒。”
我轻声“嗯”了一下。
她接着道:“还有,去了就好好干。别老往后想。人要向前走。”
“我知道。”
她笑了笑:“你爸年轻那会,也说要去城里。结果到最后,走到镇上就回来了。”
我也笑:“那我就走远一点。”
她的笑容停了一下,随即又柔和下来:“走远点也好。年轻人就该去看看。”
那一刻,我忽然有点想拥抱她,但终究只是低头继续喝稀饭。
吃完饭,我把行李箱拉到屋门口。天边的云层渐渐散开,阳光穿过稀薄的雾,照在稻田上。湿漉漉的稻叶反着光,闪得人有点眩。
母亲跟出来,递给我一个布袋,里面是她包的饭团和几颗煮鸡蛋。
“路上吃,不合口也别饿着。”
我接过,轻轻点头:“谢谢。”
“傻孩子,跟妈还客气。”
她说完这句,眼眶有点红,却很快转身回屋,装作要去收衣服。我知道,她是不想让我看到她哭。
我拖着行李往村口走。路边的狗叫了几声,远处传来机器修路的声音。那条新铺的水泥路在晨光里亮着白光,从脚下一直延伸到远方。
我忽然想到,昨天父亲说过一句话——“有时候,路修好了,人也该走了。”
此刻,那句话像被风重新吹回耳边。
走到半路,父亲从田里回来。裤脚上全是泥,手里还提着一把锄头。
“要走了?”
“嗯,车上午十点的。”
他看着我,点点头:“那我就不送到镇上了,地里还有活。”
“爸——”我张了张嘴,话却卡住。
他笑笑:“有什么话就说。”
我沉默几秒,终于挤出一句:“谢谢你。”
他摆手:“跟我还谢啥。你要记住一件事——出去闯,不管顺不顺,别怕。咱家没给你什么大本事,但也没给你负担。走哪儿都行,别丢自己。”
我点头,心里一阵热。
风吹过田野,带着稻香。父亲望着我,眼神里有一点不舍,却也有隐隐的骄傲。
“行了,去吧。”
“好。”
我转身那一刻,听到他在身后喊:“有空常回来看看。”
我回头笑着答:“一定。”
风吹动衣角,那一刻我觉得,时间真的在往前走了。
车到镇上的时候,太阳完全出来了。地面蒸腾着水汽,空气有点闷。街上的人不多,卖早点的摊子冒着热气。
我买了一瓶水,坐在候车厅的长凳上。窗外的公路笔直延伸,车辆呼啸而过。我忽然想起小时候坐父亲的自行车去镇上赶集,路还是泥巴路,每次都得下来推。那时候的我,哪里想到有一天会从这儿出发,去另一个城市生活。
手机震了一下,是知秋发来的消息:
“今天出发吗?一路顺利。”
我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回复了两个字:
“谢谢。”
然后又补了一句:
“到了会告诉你。”
发出去的瞬间,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平静。
车开动时,我靠在窗边,看着外面的景色一点点后退。村口那排老柳树、那片稻田、那条刚修好的路,都在视线里渐渐变小,最后消失在转弯处。
我深吸一口气,闭上眼。耳边是引擎的轰鸣,窗外的风从缝隙里钻进来,带着潮湿和泥土的气味。那风,不再是从稻田那头吹来的,而是从远方迎面而来。
我忽然有种错觉——自己不是离开,而是回到某个该去的地方。
中午,车到市区。阳光刺眼,街道干净,行人步伐匆匆。对我来说,一切既熟悉又陌生。
我在车站外打车,司机问去哪儿,我报了公司附近的地名。那是知秋提到的地方。
车行驶在城市的高架上,窗外是一栋栋楼。风吹得广告牌猎猎作响,红灯、绿灯交替闪烁。城市的节奏重新扑面而来。
我靠在座椅上,忽然有点发怔。那种多年未触碰的喧嚣感,让我心跳微微加快。
司机随口问:“第一次来宁州?”
“以前来过几年。”
“啊,那算是老熟人了。”
我笑了笑,没有多说。
车子驶过熟悉的路口,我看见那家旧书店还在。门口堆着一摞摞二手书,风吹起几页纸,阳光正好落在那堆书上。那一幕,竟和记忆里一模一样。
那是我和知秋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到了租的房子,简单收拾了一下。屋子不大,但干净。窗外是一条街,能听见风吹树叶的声音。
我坐在床边,打开电脑。邮箱里多了一封未读邮件。发件人:知秋。
“听说今天的风从东南吹,宁州也在等你。”
我读完,忍不住笑了。
窗外的天开始放晴,阳光洒在桌面上。我打开窗,风灌进来,吹乱了几张纸。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所谓“启程”,并不是离开,而是与生活重新对视。
【日记】
“第一百二十二天。阴转晴。
早晨收拾行李时,母亲递给我饭团,说‘别饿着’。父亲说‘走哪儿都行,别丢自己’。
这些话,比任何地图都准。
车出村口那一刻,我看见稻田在风里闪光,像在为我送行。
我知道,从今天起,我不再只是那个在老屋写日记的人。
我成了那个走在路上的人。
风吹动车窗,我忽然有种笃定——
无论去哪儿,心要像这风一样,自由,也要像这稻田一样,生根。
这就是开始。”
车水马龙的城市夜晚渐渐亮起灯。我坐在窗边,看着街上的人流。有人笑着打电话,有人匆匆赶车。
风从窗外吹进来,带着晚夏的味道。
我在心里轻轻说:
“风到了,我也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