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周文渊所处角落那死寂的“文雅”绝望不同,在洞穴深处一个更为僻静、有冰冷水滴不断从岩缝渗出、汇聚成一洼泛着诡异墨绿色的水坑旁,上演着另一出令人心碎的人间悲剧。
这里的光线更加昏暗,只有远处飘来的磷光在水面投下摇曳破碎的倒影。
一个身形瘦小、穿着早已被污秽和暗红血渍玷污得看不清原本颜色的粗布花衣的少女伥鬼,正蹲在水坑边。
她是翠姑,生前是柳溪村最水灵的姑娘,如初绽的山花,却在一年前上山采蘑菇时,如露水般被黑风吞噬。
她和其他伥鬼一样,面色是一种毫无生气的惨白,眼神空洞。但她的动作,却带着一种与其他伥鬼截然不同的、令人窒息的病态执着。
她没有梳子,就用那双枯瘦如柴、缺失了右手小指的“手”,一下,一下,极其缓慢而认真地梳理着自己早已干枯打结、沾满泥土和草屑、甚至缠绕着几根细小骨屑的头发。
她的动作小心翼翼,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仿佛这不是在梳理枯草般的乱发,而是在完成一项至关重要的仪式。
时而,她会对着水中那模糊、扭曲、如同鬼魅般的倒影,极其费力地、扭曲地扯动脸颊和嘴角的肌肉,试图挤出一个“笑容”。但那“笑容”僵硬、诡异,嘴角上扬的弧度极不自然,配上她死白的脸和空洞无光的眸子,比任何凄厉的哭泣都更令人毛骨悚然。
在她的魂识深处,残留的记忆碎片更加单纯、美好,也因此与残酷现实的对比,显得尤为残忍:
暮春的傍晚,村口那棵虬枝盘结的老槐树下,晚霞将天地染成温暖的橘红色。
邻村那个叫阿牛的打铁匠学徒,黝黑的脸上泛着憨厚的红晕,趁着四下无人,像做贼似的飞快地将一根鲜艳欲滴的红头绳塞进她手里,结结巴巴地说:“翠……翠姑……给你……戴着……好看……”说完,不等她反应,便像受惊的兔子般扭头就跑,差点被脚下的土坷垃绊倒。
她捏着那头绳,手心滚烫,心怦怦直跳,仿佛要撞出胸膛,脸颊烧得厉害,连耳根都红了。
那根红头绳,她藏在贴身的衣袋里,摸了又摸,珍藏了好久都舍不得戴,那是她贫瘠青春里最鲜亮的一抹色彩。
昏暗的油灯下,母亲就着微弱的光线,一针一线地为她缝补着洗得发白的旧衣裳,轻声念叨着:“俺家翠姑长大了,身段也出落得越来越好了……开春后,托媒人去阿牛家问问?那孩子老实肯干,是个过日子的人……”
她羞得把发烫的脸埋进膝盖里,心里却像打翻了蜜罐,甜丝丝的,对未来充满了懵懂而美好的憧憬。
而如今,虎煞吞噬了她对“美丽”、“婚嫁”、“爱情”的全部懵懂憧憬和美好幻想,将其扭曲成了一种对“吸引”的病态执着。
她被迫维持着这种虚假的、属于生前的少女姿态,因为这副“纯洁无害”的模样,能更有效地迷惑那些偶尔闯入山林、血气方刚、或许对异性还怀有朦胧好感的年轻樵夫或猎户。
她的“梳妆”,是一种针对特定猎物的、无形的、淬着剧毒的“诱饵”准备。
水中倒影里,她看到的根本不是自己记忆中那张红润鲜活、眼波流转的脸庞,而是一张浮肿青白、眼神死寂、嘴角带着僵硬诡异弧度的、如同在水中浸泡多日的鬼脸。
但她残存的那点意识,却固执地、绝望地认为,只要把头发梳得光滑整齐,像以前一样,只要能露出“好看”的、能让阿牛哥脸红的笑容,就能变回从前那个翠姑,就能……吸引她的阿牛哥再看她一眼,或许……还能回到过去。
“阿牛哥……我梳头了……你看……我好看吗?”魂核深处,一丝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仿佛随时会熄灭的意念,在无尽冰冷的黑暗中徒劳地、反复地徘徊。
但回应她的,只有水中鬼影那无声的、狰狞的嘲讽,以及虎煞意志那无处不在的、冰冷的驱使——下一个目标,或许就是邻村那个曾偷偷帮她家砍过柴、在她路过时会脸红结巴的年轻后生。
想到要将同样的命运带给那个或许像阿牛一样憨厚的青年,她魂体深处会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但那颤抖瞬间就被更深的麻木和强制执行的指令所淹没。
她的悲剧在于,至死都困在了一个少女最单纯、最美的梦里。
而这个梦,如今成了禁锢她灵魂的永恒水晶棺,也成了吞噬其他无辜生命的、裹着糖衣的致命陷阱。
她是一朵在腐烂淤泥中,依旧执着地、扭曲地想要朝向记忆中那抹虚幻阳光绽放的、早已枯萎腐败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