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穴另一角,靠近那几株散发着不祥幽蓝光芒、以怨念为食的阴魂草的地方,另一个伥鬼的存在,显得与这血腥暴戾的环境格格不入,却又构成了一种极其诡异的和谐。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边缘破损、却依旧能看出原本是读书人款式的青色长衫,虽然沾满污秽与不明粘液,但依稀残留着一丝被反复搓洗后的干净痕迹,以及一种难以被彻底磨灭的斯文气韵。
他身形消瘦,颧骨高耸,面色是一种毫无血色的惨白,嘴唇干裂起皮。
他是周文渊,生前是山外清河镇上唯一的私塾先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却心怀“教化乡里”理想的书生。
他并未像其他伥鬼那样从事血腥的体力劳作,而是静静地“坐”在一块相对平整、却被磨得光滑如镜的石头上——这或许是他生前伏案读书、教书育人养成的、刻入灵魂的习惯姿势。
他面前空无一物,但他那双枯瘦、缺失了右手小指的手,却悬在身前虚空中,微微颤抖着,食指与拇指虚捏,仿佛握着一支无形的狼毫,在无形的宣纸上临摹着什么。
他的眼神不像赵小虎那样彻底死寂,在那片空洞的底色下,时而会掠过一丝极快、几乎无法捕捉的复杂光芒——有时是深入骨髓、无法言说的痛苦,有时是看透命运、无可奈何的迷茫,有时则是一种极端自嘲、近乎疯癫的讥诮。
在他的魂识深处,正上演着一场无声却更加残酷的凌迟。
虎煞的意志,将他生前最核心的执念——“教化育人”、“记录传承”、“知书明理”——进行了最恶毒、最彻底的扭曲与亵渎:
春日暖阳透过破旧的窗棂,洒在简陋却打扫得一尘不染的私塾里。
十几个大大小小的孩童,穿着打补丁却干净的衣服,摇晃着脑袋,清脆地、卖力地诵读:“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他手持戒尺,踱步其间,听到错误读音便轻轻敲打桌面,耐心纠正,眼中带着温和而坚定的光。
那一刻,陋室生辉,他觉得自己传播的不是简单的文字,是希望,是做人的道理,是照亮蒙昧的烛火。
孩子们的眼中,有光,那是他全部的价值所在。
黑夜被火把与惨叫撕裂,凶悍的山贼如潮水般冲入毫无防备的小镇,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他本可独自逃命,却拼命将最后几个吓傻的学生塞进学堂后院那藏酒的地窖,用身体死死挡住入口。
冰冷的刀锋砍在他的背上、肩上,剧痛中,他最后的念头不是恐惧死亡,而是:“藏好……别出声……孩子们……要活下去……活下去……才有希望……读书……明理……”温热的血浸透了他的青衫,意识沉入黑暗。
而如今,虎煞强迫他“记录”的,不是圣贤文章,不是孩童笑脸,而是每一个被他以精心编织的谎言(“山中有前人遗落的金锭”、“发现通往世外桃源的小径”、“有神医可起死回生”)骗至落魂坡的受害者,在临死前那一刻,最极致、最扭曲的恐惧、绝望与诅咒的表情。
虎煞似乎在欣赏这种将“知识”与“欺骗”、“记录”与“罪恶”结合起来的邪恶艺术,视之为一种高贵的消遣。
此刻,他正在“临摹”的,是前几天那个怀揣致富梦的年轻货郎。
他用“发现神秘商队遗宝图”的谎言,利用了对方的贪念与对家人的责任感。货郎临死前,瞪大的双眼中充满了对财富幻梦瞬间破碎的震惊、对死亡降临的无限恐惧、以及……对周文渊(幻象)那刻骨的、无声的诅咒:“骗子!读书人……读圣贤书的……也是骗子!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货郎魂飞魄散前的惨嚎和那充满怨毒的诅咒眼神,如同最恶毒的魔咒,不断在他魂中回响、放大。每“临摹”一笔那绝望扭曲的表情,他残存的良知就像被钝刀切割一次,流出无形的血。
他想停下这罪恶的“笔”,想折断这无形的“腕”,但虎煞的意志如同冰冷的铁钳,牢牢操控着他的“手”,将他的毕生所学化为害人的工具。
更可怕的是,他隐约感觉到,随着他“记录”的恐惧越多、越精粹,他魂体内某种与虎煞本源相连的、污秽的力量,似乎就增强一丝——他竟在从受害者的绝望中汲取微量的黑暗能量,以维持自身这可悲的伥鬼存在!
这是一种何等绝望而罪恶的循环!圣贤书成了地狱的通行证,笔墨成了诅咒的工具。
“呵……呵呵……”他的魂核深处,发出无声的、凄凉到极致的苦笑,那笑声比夜枭啼哭更令人毛骨悚然。
“人之初,性本善?读圣贤书,明是非,知廉耻?可我如今……却用这识文断字的本事,成了恶魔的书记官,以无辜者的绝望为墨,以魂飞魄散为纸,书写着这永无止境的罪孽书卷……周文渊啊周文渊,你一生信奉圣贤之道,最终却成了这地狱中最知书、最清醒的鬼……真是……莫大的讽刺!天大的笑话!”
他的目光,偶尔会不受控制地瞥向旁边那几株摇曳的阴魂草。
幽蓝的草叶上,如同扭曲的镜面般,不时浮现出一些痛苦扭曲、模糊不清的迷你面孔虚影——那是被虎煞吞噬后,连成为伥鬼资格都没有、彻底被碾碎吸收的残魂留下的一点最精纯的怨念印记。
恍惚间,他似乎在其中看到了几张熟悉的、稚嫩的、充满惊恐的面孔……是他曾经的学生!那个总把“之乎者也”挂在嘴边的小书呆子!那个偷偷给他塞鸡蛋的害羞小姑娘!
那一刻,他魂体的颤抖会达到顶点,那空洞的眼神中,会爆发出一种近乎实质的、足以淹没一切的悲恸与绝望!
但旋即,更强大的、来自虎煞的麻木感会如同冰水般涌来,将这一切情感波动狠狠压下、冻结。
他是所有伥鬼中,对自身处境认知最清晰、最深刻的一个。
他清醒地知道自己每一刻都在作恶,清醒地知道自己的存在本身就是对过去信仰的最大背叛。
这种清醒的沉沦,这种良知未泯却不得不为虎作伥的处境,让他承受的精神折磨,远比赵小虎那种情感的直接冲突,更为酷烈、更为绝望。
他是一具拥有高度智慧与道德感、却只能在永恒的黑暗中,眼睁睁看着自己一笔一划书写罪孽、一步步走向更深处深渊的活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