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安郡主府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自那日宋知婳吐血昏迷被罗君抱回后,她便将自己彻底封闭在了卧房之内,整整三日,未曾踏出房门一步。
厚重的窗帘终日低垂,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光线与喧嚣。
房间里弥漫着浓郁的药香和一种近乎凝滞的悲伤。
宋知婳躺在床上,睁着眼,望着帐顶繁复的绣纹,眼神空洞得吓人。
她不哭,不闹,不说话,甚至很少进食。
偶尔,她会剧烈地咳嗽,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苍白的脸颊因此泛起病态的潮红。
伺候的丫鬟战战兢兢,换下的帕子上时常带着隐约的血丝。
得到消息的宋夕阳,立刻放下了手中所有正在筹备的新医馆事宜,火速从邻城赶了回来。
她冲进房间,看到姐姐那副魂不守舍、形销骨立的样子,眼泪瞬间就落了下来。
她什么都没问,只是红着眼睛,默默地接过了所有照顾宋知婳的工作。
煎药、喂粥、擦拭、更衣……所有的事情,宋夕阳都亲力亲为,不让旁人插手。
她安静地陪着,有时会絮絮叨叨地说些医馆的琐事,或者说些大宝小宝的趣事,试图唤醒姐姐的一点生气,但大多时候,得到的只是沉默。
罗君的伤势也未痊愈,但他固执地守在宋知婳的房门外,如最忠诚的石像。
他脸色依旧苍白,却拒绝任何休息,仿佛只有守在这里,才能稍微缓解内心的焦灼与无力感。
他与宋夕阳之间交流很少,但一种沉重的默契在沉默中流淌。
这期间,皇后果然派了宫人前来,依旧是那套“凤体欠安,思念郡主,请入宫一叙”的说辞。
宋夕阳出面应对,语气恭敬却带着的疏离:“回禀娘娘,家姐自尸瘟结束后便心力交瘁,日前又感染风寒,病势沉重,实在无法起身入宫,恐过了病气给娘娘,万望娘娘恕罪。”
宫人看着郡主府内一片沉寂压抑的气氛,也不好强求,只得回去复命。
更显虚伪和讽刺的是,不久后,皇帝竟然也派太监送来了大批宫中御用的珍贵药材,什么百年人参、灵芝雪莲,说是给宁安郡主调养身体之莲,望郡主安心静养,早日康复。
宋夕阳面无表情地收下了那些包装精美的药材,转身却直接让人锁进了库房最深处,一眼都不想多看。
帝王的恩赏,此刻比毒药更令人恶心。
而城门口,孟时宴或者说易河的尸体,在被悬挂示众三天后,在一个飘着细雨的清晨,被几个衙役如同处理垃圾般解下,随意地扔上了一辆板车,运往了城外荒无人烟的乱葬岗。
这个消息,悄然刺破了郡主府的沉寂,传到了宋知婳耳中。
一直如同木偶般的她,眼睫终于颤动了一下,空洞的眼神里,裂开了一丝痛苦的缝隙。
她挣扎着,第一次主动下了床。
身体虚弱得几乎站不稳,需要扶着墙壁才能行走。
“姐!你要做什么?”宋夕阳急忙扶住她。
“备车……去乱葬岗。”她的声音沙哑。
“不行!你现在的身体怎么能去那种地方!而且太危险了!”宋夕阳急得眼泪又在打转。
“备车。”宋知婳重复道,眼神里是一种死寂的坚持。
最终,一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在罗君和几名绝对心腹的护卫下,悄无声息地驶出了郡主府,前往了那片代表着终极抛弃与荒凉的乱葬岗。
空气中弥漫着雨水和腐败物的混合气味,令人作呕。
乌鸦在光秃秃的树枝上发出刺耳的啼叫。随处可见散落的森森白骨和未被掩埋彻底的腐烂尸骸。
他们在一片新扔的尸堆中,找到了那具几乎不成人形的躯体。
尽管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当真正看到时,宋知婳的身体还是剧烈地摇晃了一下,被罗君及时扶住。
她死死咬住牙,推开罗君,一步一步,艰难地走上前。
她亲自蹲下身,用颤抖的手,一点点拂去他脸上的污秽,整理好他那破烂不堪的衣物。
她的动作很轻,很慢,仿佛怕惊扰了他的安眠,尽管她知道,他早已感受不到任何痛苦了。
没有棺椁,没有仪式。
她亲自看着他被小心地放入挖好的土坑中,一抔抔黄土缓缓覆盖了那年轻却饱经摧残的身体。
最终,在郡主府后山一处安静偏僻、可以望见郡主府一角的山坡上,立起了一座小小的新坟。
没有墓碑,只在一块不起眼的石头上,刻了一个无人能懂的、代表“宴”字的特殊符号。
做完这一切,宋知婳仿佛被抽干了最后一丝力气,几乎是被罗君和宋夕阳半扶半抱才回到了府中。
她又昏睡了一日。
醒来后,她依旧沉默,但眼神不再空洞,而是多了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沉寂。
她开始正常进食,按时吃药,甚至过问了一下医馆的情况,仿佛在强迫自己恢复正常。
然后,在一个天气晴好的早晨,她忽然对宋夕阳说:“我要去城外的庄子一趟。”
宋夕阳一愣:“姐,哪个庄子?你去那里做什么?你身体还没好利索……”
“时宴之前买下的那个。”宋知婳的语气很平静,“他说想带我去散心。我没去成。现在,我去看看。”
宋夕阳和闻讯赶来的罗君都想劝阻,但看到她那平静却执拗的眼神,知道劝不住。
最终,罗君坚持亲自驾车护送,宋夕阳则留下来看家。
马车一路颠簸,驶向了京郊。
宋知婳靠在车窗边,看着外面不断后退的风景,眼神漠然,无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终于,马车在那处精致的庄子前停下。
庄子很安静,似乎只有几个老仆在看守。
看到郡主车驾,老仆慌忙开门迎接。
宋知婳挥退了想要跟随的罗君和仆人,独自一人,缓缓走进了庄子。
庄子内部果然布置得极为雅致清幽,小桥流水,亭台楼阁,看得出原主人花了极大的心思。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穿过回廊,走过水榭。
最后,她推开了一扇虚掩着的、位于主院正房的雕花木门。
然后,她整个人像被施了定身术一般,猛地僵在了门口,瞳孔骤然收缩!
房间里——
放眼望去,是一片灼目而喜庆的红色!
红色的纱幔从房梁垂落,随风轻轻飘动。
窗户上贴着精巧的大红喜字剪纸。
桌子上铺着红色的锦缎,上面摆放着各色干果点心,寓意着早生贵子。
房间的角落,甚至摆放着几盆开得正艳的红梅。
而在房间的正中央,一张圆桌上,铺着最上等的红绸,上面工工整整地放着一套折叠好的、绣着龙凤呈祥图案的大红嫁衣!
嫁衣旁边,是一个打开了的紫檀木盒,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支华丽无比、镶嵌着璀璨宝石的金色凤冠!
而在嫁衣和凤冠的前方,还放着一个小一些的锦盒。
宋知婳的心脏疯狂地跳动起来,几乎要撞破胸腔!
她一步一步,如梦游般走上前,颤抖着手,打开了那个锦盒。
里面,并非她想象中的金银珠宝。
而是一枚男子用的、样式简洁却用料考究的玉扳指。下面压着一封信。
信封上,是孟时宴那熟悉而清秀的字迹——【婳姐姐亲启】。
她的呼吸骤然停止!
她猛地拿起那封信,撕开封口,抖开了信纸。
信上的字迹,比平时更加工整,甚至带着一丝紧张的郑重:
【婳姐姐: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不知道我有没有勇气当面把这些话说给你听。
我准备了很久,练习了很多次,但还是怕到时候会搞砸,会紧张得说不出话,所以,还是写下来吧。
婳姐姐,我知道,我可能不够好,不够强大,有时候还很笨,会给你惹麻烦。
但是,从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我的心就好像不是自己的了。
这么多年,我跟在你身边,看着你哭,看着你笑,看着你为了在乎的人拼尽全力,看着你一步步走到今天……我越来越确定,我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永远这样看着你,守护你,哪怕只是站在你身后也好。
我知道你肩上担子很重,心里装着太多人和事。
我不敢奢求太多,只希望你能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名正言顺地陪着你,照顾你。
这座庄子,是我偷偷买下,一点一点布置的。我想给你一个惊喜,一个……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安静的家。
婳姐姐,我知道这很突然,也很冒昧。但是,我还是想问……
你愿意……嫁给我吗?
不是以郡主和下属的身份,而是以宋知婳和孟时宴的身份。
如果你愿意,就穿上嫁衣,戴上凤冠,等我回来,好吗?
我会用我的余生,向你证明,你的选择没有错。
永远爱你的时宴】
信的末尾,那墨迹似乎有些晕染开,仿佛写信的人当时也激动得难以自持。
啪嗒。
一滴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砸落在信纸上,晕开了那工整的字迹。
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汹涌而出。
宋知婳死死地攥着那封信,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她看着眼前这满室刺目的红,那华美的嫁衣,那璀璨的凤冠,那枚代表着承诺的玉扳指……
原来……他所谓的度假,他所有的殷勤和期待,他亮晶晶的眼神背后,藏着的是这样一个笨拙又真诚的、想要给她一个惊喜的求亲计划!
他甚至在信里,还在为自己的“不够好”而忐忑不安!
而她……而她当时却还在怀疑他的动机,甚至因为他可能的背叛而愤怒心寒!
巨大的、迟来的悲痛和悔恨,如海啸般瞬间将她彻底淹没!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都要残忍!
“啊——!!!”
一声凄厉至极、仿佛泣血般的哀鸣,猛地从她喉咙深处爆发出来,回荡在这片被精心布置、却永远等不来男主角的喜庆房间里!
她再也支撑不住,猛地跪倒在地,双手紧紧抓住那冰冷的嫁衣,将脸深深地埋了进去,身体蜷缩成一团,发出了压抑了整整三天三夜的、绝望而痛苦的嚎啕大哭!
窗外阳光正好,红梅依旧娇艳,喜庆的红色纱幔轻轻飘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