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知婳一步一步地往回走,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碎玻璃上,钻心的疼痛从脚底蔓延至四肢百骸。
周围百姓的议论声、唏嘘声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琉璃,模糊不清,只有城墙上方那抹晃动的、残破的身影,如烙印般刻在她的视网膜上,挥之不去。
她知道,周雨一定就在附近。
像一条嗅到血腥味的鬣狗,潜伏在暗处,等待着欣赏她崩溃失态的模样,以便回去向他的主子复命。
果然,没走出多远,那个冰冷而熟悉的声音便自身侧响起,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偶遇惊讶:
“郡主?真巧,您也在这里啊。”
宋知婳僵硬地停下脚步,缓缓转过头。
周雨带着一队精锐的官兵,不知何时已出现在街角,正朝着她走来。
他脸上依旧是那副公事公办的冷漠表情,但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近乎残忍的探究和满意,却没有逃过宋知婳此刻极度敏感的眼睛。
“我刚带人搜查完全城,没想到又和郡主碰面了。”周雨的语气平淡无波,仿佛真的只是一次寻常的偶遇。
宋知婳定定地看着他,看着这个皇帝最忠实的恶犬。
她原本强压下的所有情绪、悲痛、愤怒、被背叛的刺痛、以及对这肮脏政治的恶心。在这一刻疯狂地冲击着她摇摇欲坠的理智。
她不再伪装,也无力伪装。
她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情绪而微微发颤,猛地拔高,几乎响彻了半条街:
“周大人!”她伸手指向城门楼的方向,指尖剧烈地颤抖着,“上面吊着的那个人!是孟时宴!是不是?!你告诉我!是不是他?!”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悲愤和控诉,瞬间吸引了周围尚未散去的人群的注意。
人们纷纷停下脚步,惊疑不定地看向这位刚刚还被他们视为救命恩人的宁安郡主。
周雨似乎没料到她会如此直接、如此失态地在公开场合爆发,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平静,语气依旧官方而冰冷:“郡主还请慎言。上面吊着的,是昨夜闯入皇宫、罪证确凿的反贼头目易河。并非您府上的孟时宴公子。”
“易河?呵……好一个易河!”宋知婳发出一声凄厉的冷笑,眼泪不受控制地再次涌出,混合着唇上被她咬出的血渍,显得格外凄艳和绝望,“周大人!你当全京城认识我的人都是瞎子吗?!还是你觉得我宋知婳是个傻子?!”
她上前一步,几乎逼近到周雨面前,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他,声音因为激动而嘶哑,却字字清晰,掷地有声,要让周围所有人都听见:
“孟时宴!他以前就是个小乞丐!是我看他可怜,把他捡回身边!是我给他饭吃,给他衣穿!教他识字!他跟了我这么久,他是什么人我难道不清楚吗?!他手无缚鸡之力!他连只鸡都不敢杀!他脑子简单,有时候蠢得让人生气!他没有任何背景,他只有我!他唯一做的好事,就是跟着我一起,没日没夜地救治感染尸瘟的百姓!他熬药、他分发物资、他安慰病人……他和我一样,手上沾的不是血,是救人的药草香!”
她的声音哽咽了一下,巨大的悲痛让她几乎说不下去,但她强行撑着,继续嘶喊道:
“现在呢?!尸瘟刚刚结束,百姓们刚刚能喘口气!你们转头就告诉我,这个跟着我救了无数人的孟时宴,是什么前朝反贼易河?!还说他带人夜闯皇宫?!这简直是我听过最可笑、最无耻的谎言!”
她的目光扫过周围渐渐围拢、面露惊疑和同情的百姓,声音更加悲怆:
“你们这样颠倒黑白!这样卸磨杀驴!这样对待一个有功无过的功臣!你们就不怕寒了天下所有浴血奋战、救治百姓的医者之心吗?!就不怕寒了这京城万千刚刚从尸瘟中活下来的百姓的心吗?!”
这一声声泣血般的控诉,如重锤般敲在在场许多人的心上。
不少百姓想起了尸瘟期间宋知婳和孟时宴不辞辛劳的身影,看向周雨和官兵的眼神顿时充满了怀疑和不满,窃窃私语声开始响起。
周雨的眉头紧紧锁起。
他没想到宋知婳会如此不管不顾,利用民意向他们施压。
他不能任由事态这样发展下去。
他脸色一沉,语气变得更加严厉,带着官威:“郡主!请注意你的身份和言辞!朝廷办案,讲究证据确凿!孟时宴是否就是易河,此事已有定论!并非你一言可以否定!你在此煽动民意,质疑圣裁,可是大不敬之罪!”
他上前一步,压低声音,带着威胁的意味:“郡主,下官劝你冷静。莫要因为一个身份不明的反贼,毁了自己的前程,甚至……累及家人。”
“家人?”宋知婳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我还有什么家人?宋家早已流放边陲,生死不明!我如今孤身一人,只有两个年幼的弟妹和孩子!你们还想怎么样?!是不是下一个就要轮到我们了?!”
极致的悲愤、连日来的压力、孟时宴惨死的冲击……所有情绪在这一刻终于冲垮了她最后的防线!
她猛地捂住胸口,只觉得气血翻涌,喉头那股一直被强行压下的腥甜再也抑制不住。
“噗——!”
一大口鲜红的血液,猛地从她口中喷溅而出,凄厉地洒落在冰冷的青石板路面上!
她的身体猛地一软,眼前彻底一黑,所有的力气瞬间被抽空,直直地向后倒去!
“郡主!”
“师父!”
周小云和周围百姓发出惊恐的惊呼!
然而,预料中摔倒在地的疼痛并未传来。
一道黑色的身影如鬼魅般从人群后方疾掠而至,在她倒地之前,稳稳地、小心翼翼地接住了她瘫软的身体。
是罗君!
他显然是不放心宋知婳,强撑着伤势追了出来。
他的脸色比宋知婳好不了多少,苍白的脸上满是焦急和滔天的怒火。
他紧紧抱着昏迷过去、唇边染血、脸色白得像纸一样的宋知婳,猛地抬起头,那双猩红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面前的周雨!
虽然他一句话没说,但那眼神中的杀意和恨意,几乎化为实质,让周围所有人都感到一阵胆寒!
周雨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后退了半步,看着吐血昏迷的宋知婳和突然出现、眼神恐怖的罗君,他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事情的发展,似乎有些超出控制了。
“让开!”罗君的声音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冰冷。
他打横抱起宋知婳,无视周围的所有人,包括周雨,一步一步,艰难却坚定地朝着郡主府的方向走去。
人群自发地为他们让开了一条路,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复杂的神情:同情、愤怒、恐惧、疑惑……
周雨站在原地,看着罗君抱着宋知婳离去的背影,眼神阴晴不定,最终化为一片深沉的寒意。
他挥了挥手,示意官兵驱散人群,没有再进行阻拦。
今天这场偶遇和示众的目的,似乎达成了一部分,却又好像……激起了更不可控的变数。
而昏迷在罗君怀中的宋知婳,仿佛坠入了一个无边无际的、冰冷而黑暗的噩梦。
梦里有少年温暖的笑脸,有冰冷的铁链,有倒吊的尸体,还有一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