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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如同脱缰的疯兽,带着一路的烟尘和绝望的嘶鸣,终于踉踉跄跄地冲入了悬壶谷那看似宁静祥和的入口。我根本无暇去看两旁被誉为能起死回生的奇花异草,也无心欣赏那云雾缭绕、仿若仙境的景致。我的全部世界,只剩下怀中这具冰冷得几乎失去生命迹象的躯体。
她的重量那么轻,又那么重,压得我手臂酸麻,心口更是如同被巨石堵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痛楚。我不敢低头细看,怕看见她脸上又添新的冰霜,怕看见那支该死的血玉簪彻底熄灭。
“孙谷主!孙济世!救人!快救人——!”
我的吼声撕裂了山谷的宁静,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沙哑,连我自己都感到陌生。几个药童被惊得连连后退,惊恐地看着我这个状若疯魔的不速之客。
药庐那扇沉重的、散发着淡淡药香的木门,“吱呀”一声从里面被推开。一个身影逆光而立。他身着素雅洁净的青袍,须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面容儒雅温和,眼神里似乎天然带着一种悲天悯人的光晕,仿佛能抚平世间一切焦躁。这便是名满天下的神医,悬壶谷主孙济世。
然而,就在我与他对视的那一刹那,一种极其细微的不适感爬上我的脊背。他的温和之下,似乎隐藏着某种东西——一种极快闪过的、冰冷的审视,不像医者看待病人,更像一个……一个匠人在评估一件即将入手材料的成色。这感觉稍纵即逝,快得让我怀疑是否是因过度焦虑而产生的错觉。
“莫急,莫急,年轻人。”他的声音平稳缓和,有着奇异的、能让人心神稍定的力量,却莫名地让我心头那根弦绷得更紧。“悬壶谷内,岂有见死不救之理?且让老夫一观。”
他侧身让开通路,姿态优雅。我抱着冷月,几乎是撞了进去。
浓郁到化不开的药香瞬间将我包裹。成千上万种草药的气息混合在一起,本该是令人安心的味道,但几乎是在踏入的同一瞬间,一股极其细微却无比顽固的异样气味,如同狡猾的毒蛇,钻过那馥郁的屏障,精准地刺入我的鼻腔。
那是什么?一丝极其淡薄、却绝不可能错认的——陈旧血腥气,仿佛从石头缝里渗出的铁锈味,混合着某种奇异刺鼻的、用于防腐的草药味道,最底层,还隐隐透着一股阴冷潮湿的、如同深埋地底的泥土气息。
这味道被霸道而纯粹的草药香气巧妙地掩盖、中和着,若非我多年在暗卫生涯中磨砺出的、对危险气息近乎本能的敏锐,几乎就要被完全忽略过去。这被誉为神医圣地的药庐,内里似乎弥漫着一种与表象截然不同的、令人不安的违和感。
我强压下翻涌的疑虑,小心翼翼地将冷月平放在他指示的一张铺着干净软布的榻上。她的身体软得没有一丝力气,仿佛一碰就会碎掉。孙济世缓步上前,袍袖轻拂,伸出三根修长白皙、保养得极好的手指,精准地搭在冷月那截裸露在外、已呈出青白色的手腕上。
他的动作标准、优雅,带着一代宗师的气度。药庐内静得可怕,只剩下我粗重得压抑不住的呼吸声,以及冷月那几乎听不见的、断断续续的吸气声。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每一瞬都漫长得如同酷刑。孙济世的眉头缓缓锁紧,形成一个深深的川字,他脸上那悲悯的神色愈发沉重。终于,他收回手,发出一声沉重得足以压垮人所有希望的叹息。
“唉……寒毒蚀骨侵髓,已入心脉要害。冰封五脏,生机几绝。”他摇着头,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刀子,慢而残忍地凌迟着我最后的希望,“寻常药石,乃至金针渡穴,皆已无力回天了。”
我呼吸猛地一窒,眼前瞬间发黑,一股腥甜涌上喉头,几乎要站立不稳。手下意识地死死按住了腰间的墨刃刀柄,冰冷的触感才让我勉强维持住一丝清醒。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我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和杀意:“你说什么?!悬壶谷……连你们也……没办法?!她若有事,我……”
孙济世抬起手,做了一个温和但不容置疑的下压手势,截住了我即将失控的威胁。“年轻人,莫要冲动。悬壶谷虽非仙家洞府,却也有几分不为外人所知的压箱底本事。只是……”他话锋一转,目光再次落在我脸上,那探究的意味更加明显,仿佛要透过我的皮囊,看到内里的气血运行,“她所中之寒毒,非比寻常,阴戾酷烈,似有极阴寒之本源。若要强行拔除,逆转死生,需用至阳至刚、霸道无匹之方——非‘九阳返魂汤’不可。”
“九阳返魂汤?”我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急切地追问,所有的警惕都被这个名字带来的希望暂时压下,“需要什么?无论多珍贵,上天入地,刀山火海,我必为她取来!”
“药引……极为难得。”他缓缓说道,目光似有若无地在我周身流转,像是在评估一件器物的成色,“需以百年火玉髓为君药,以其天生地养之纯阳火力,方能镇住她体内寒毒本源,暂保心脉不熄。但,这还不够……”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显得更加神秘和凝重,“最关键的一味药引,需以至阳男子的心头精血三滴为引,方能化开坚冰,导引药力直入心脉,激发一线生机。”
至阳男子?心头精血?
我的心猛地向下一沉,像是坠入了冰窟。这要求听起来太过匪夷所思,甚至带着一股邪异残忍的味道,与我认知中悬壶济世的医道大相径庭。取心头血?这……
孙济世仿佛一眼看穿了我瞬间的疑虑和震惊,不慌不忙地解释道:“沈副使莫要误会。此精血非是寻常血液,乃人体阳气本源之所聚,生命精华之所在。取之虽大伤元气,非一日可复,但于性命根基却无大碍。只是,对取血之人要求极为苛刻,需是元阳未泄、气血极旺、意志刚毅之人方可承受,其血中方蕴含至纯阳气。”他的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这一次几乎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观阁下,气血奔涌如潮,阳刚之气沛然充溢,目光锐利而神凝不散,倒是……万中无一的上上之选,颇为合适。”
他的话像是有某种魔力,一边解释着合理性,一边又将一顶高帽和救人的唯一希望重重地压在我头上。只要能救冷月,莫说三滴心头血,便是要我将一身热血尽数换给她,我也绝不会有半分犹豫!
“好!用我的血!”我斩钉截铁,没有任何迟疑,“火玉髓在何处?我即刻去取!”时间每流逝一分,冷月的生机就流逝一分,我耗不起!
孙济世脸上那儒雅温和的笑容似乎加深了些许,嘴角弯起的弧度隐隐透出一丝难以捕捉的诡异。“沈副使果然情深义重,令人动容。火玉髓乃谷中至宝,存放于后山秘库,机关重重,寻常人难以接近。也罢,老夫便亲自带你走一遭。顺便……”他话锋一转,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甚至令人无法拒绝的意味,“老夫近日新得了几味珍奇药材,对冷大人后续调理受损经脉大有裨益,皆是世间难寻之物。沈副使不妨一同去看看,也可亲眼一见,安心一二。”
去看药材?在这种争分夺秒、冷月命悬一线的时刻?
我心中的警铃瞬间疯狂大作!这太不合常理了!他眼底那抹被完美掩饰的狂热似乎又闪烁了一下,虽然极快,却被我精准捕捉。他想做什么?调虎离山?将我从冷月身边支开?还是那所谓的“珍奇药材”本身,就另有所指,藏着什么他想要我知道或者不想我知道的秘密?
我猛地低头看向榻上的冷月。她静静地躺在那里,气息微弱得仿佛下一秒就会断绝,长长的睫毛上凝结着细小的冰晶,像一只破碎的琉璃娃娃。我没有时间了!我没有选择!悬壶谷是她唯一的希望,而眼前这个深不可测的孙济世,是握着这希望钥匙的唯一之人!
所有的疑虑、所有的不安,都必须为这唯一的可能性让路。
我强压下心头疯狂滋长的警惕和那股想要拔刀逼问的冲动,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逼迫自己保持冷静。脸上努力挤出一丝近乎僵硬的、带着感激和迫切的表情:“如此……有劳谷主费心安排了!救命之恩,沈某没齿难忘!还请……尽快!”
孙济世脸上的笑容更加深邃了,他轻轻捋了捋胡须,做出一个“请”的手势:“时间紧迫,沈副使,随老夫来。”
他转身,青袍微拂,走向药庐深处一条更为幽暗、药香与那诡异气味更加交织弥漫的走廊。那背影看似飘逸出尘,却仿佛通往一个未知的、充满谜团的深渊。
我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冷月,将她冰冷得刺骨的手轻轻塞回毯子下,仿佛在进行一个短暂的告别。深吸一口那混杂着生机与死气的空气,我握紧了腰间的墨刃,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最终迈开了沉重的脚步,跟上了那个青袍身影。
每一步踏在光洁的石板上,都发出轻微的回响,仿佛敲在我紧绷的心弦上。我知道,我正一步步走向一个未知的结局,或许能抓住生机,或许……是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