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北上官道的坑洼,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咕噜声,每一次颠簸都让我的心揪紧一分。风声在车窗外呼啸,却盖不住怀里那人越来越微弱、越来越痛苦的呼吸声。
冷月蜷缩在我怀中,像一只受冻的雏鸟,轻盈得可怕。她身上那件素色的衣衫早已被冷汗和不断渗出的寒气浸透,冰冷地贴在我的手臂和胸膛上,那寒意并非寻常的低温,而是一种带着死寂、仿佛能冻结血液的阴冷,正一丝丝地从她右肩的伤口处弥漫开来,侵蚀着她,也试图侵蚀紧抱着她的我。
“咳……呃……”
又是一阵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她的身体猛地绷紧,继而剧烈地颤抖起来,像秋风中最脆弱的一片叶子。我慌忙用手去接,那点点溅落的猩红瞬间刺痛了我的眼睛——血沫之中,竟混杂着细小的、晶莹的冰碴!
她的血,是冷的。
“冷月!”我声音沙哑,几乎是吼出来的,手臂下意识地收紧,仿佛这样就能将她从那股可怕的寒毒中抢夺回来,“看着我!坚持住!”
她纤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艰难地睁开一条缝,昔日清亮如寒星的眼眸此刻涣散无光,蒙着一层灰败的雾气。苍白的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只逸出更多带着冰寒气息的血沫。
“冷……好冷……”细微得几乎听不见的呢喃,像针一样扎进我的耳朵。
“我知道,我知道……”我语无伦次,徒劳地用手搓着她冰冷的脸颊和手臂,试图摩擦出一点微不足道的热量,又将披风裹得更紧,恨不得将她揉进自己的胸膛,用我的心跳去温暖她,“就快到了,我们找到大夫就好了……”
这话苍白得连我自己都不信。我们还在荒凉的官道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所谓的“快到了”,是遥不可及的京城。而怀里的她,生命正像沙漏一样飞速流逝。
她胸前那支诡异的血玉簪,此刻正散发着微弱却不祥的幽光,随着她的每一次呼吸和咳嗽而明灭不定,那起伏的节奏,一声声,一下下,仿佛敲响的不是玉簪,而是她生命的丧钟。
驾车的亲卫队长老陈猛地拉慢了车速,隔着车帘,他的声音带着沉重的忧虑传来:“副使……冷大人的情况……照这个速度,我们明日黄昏前或许能赶到下一个驿站,或许能寻个郎中先……”
他的话被一声尖锐的唳鸣打断!
一道黑影如箭般穿透风声,精准地撞在车窗框上,发出“咚”的一声轻响。那是一只通体乌黑、唯有眼珠赤红的信鸽,神态倨傲冰冷,腿筒上那个雕刻着药壶和毒蛇的标记,让我瞬间瞳孔紧缩——悬壶谷的专属信鸽!
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我的心脏,几乎让我窒息。我猛地伸手,近乎粗暴地扯下它腿上的细竹筒,倒出里面卷着的薄薄信笺。
手指因为一种莫名的恐惧而有些发僵。展开信纸,上面只有一行字,是用一种暗红色的朱砂写就,笔迹凌厉冰冷,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残酷:
“寒毒噬心,三日不至,经脉尽碎,生机断绝!”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我的视网膜上,烙进我的脑海里!
三日!
经脉尽碎!
生机断绝!
冰冷的绝望瞬间沿着我的脊椎疯狂爬升,几乎要将我冻僵。我猛地低头,看向怀里的人。她似乎又被一阵更深的寒意攫住,牙关开始轻微地打颤,眉宇间凝结的寒霜似乎又厚了一层,那微弱的呼吸仿佛下一刻就要断绝。
悬壶谷……他们能救她?但他们怎会知道她的情况?又为何发出如此精准而冷酷的警告?这背后是陷阱,还是她唯一的生路?
无数的疑问和警惕在我脑中疯狂交战。怀中的守墓人笔记和那几页染血的账册沉甸甸地贴着我的胸口,那个刺眼的“赵”字像毒蛇一样盘踞在记忆里。龙脉泣血的异象、赵胤可能存在的惊天阴谋、我必须尽快回京密报的责任……所有这些千钧重负,曾经压得我喘不过气,此刻,却在冷月这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的鼻息面前,变得轻飘飘的,失去了所有的分量。
什么江山社稷,什么阴谋诡计,什么家族使命!
如果连怀里这个人都护不住,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去他妈的密报!去他妈的京城!去他妈的赵胤!
一股近乎疯狂的躁动和决绝如同火山般在我胸腔里爆发,瞬间冲垮了所有理智的堤防和权衡。
“老陈!”我猛地探出身,声音因极致的恐惧和破釜沉舟的决绝而撕裂变形,吓了老陈一跳,“调头!不去京城了!转向西南!去悬壶谷!用最快的速度!给我跑死马也要在三日内赶到!快——!”
“副使!?”老陈惊愕万分,试图提醒我,“京城那边……”
“这是命令!”我咆哮着打断他,眼神里的疯狂和杀意让他把后面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快!”
马车在官道上发出刺耳的吱嘎声,猛地转向,巨大的离心力几乎将我和冷月甩出去。我死死抱住她,用自己的身体作为缓冲。烟尘滚滚,我们硬生生扭断了北上的路径,像一道离弦之箭,冲向那未知的、可能充满危险的西南方向——悬壶谷。
我缩回剧烈晃动的车厢,将冷月更紧地、更小心地搂在怀里,试图用自己温热的体温去驱散她那身几乎要将我也一同拖入冰窟的寒意。那本守墓人的笔记和那叠该死的、指向赵胤的染血账册,被我粗暴地从怀里扯出来,看也不看地塞进座位下的暗格里。那个“赵”字,连同所有纷乱的局势,此刻都被我彻底抛在脑后。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怀里这具冰冷的身躯和那微弱如丝的生命之火。
我低下头,将嘴唇贴近她冰凉汗湿的额角,用尽全身的力气,压抑着声音里的颤抖,一字一句,如同立下最沉重的誓言:
“撑住……冷月,听见没有?我绝不会让你死……绝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