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荏苒,如同山谷中那条不知名的溪流,悄无声息地淌过了三个春秋。
岩洞依旧,泉眼潺潺,只是洞口垂落的藤蔓更加茂密,将这片方寸之地遮掩得几乎与山岩融为一体。洞内,曾经铺就的软草早已更换了无数次,石台被摩挲得光滑,空气中常年弥漫着清苦的草药气息,如今也淡去了许多。
冷月坐在石台旁,手中是一件缝补了多次、却浆洗得干干净净的素白中衣。阳光透过藤蔓缝隙,筛下细碎的光斑,在她低垂的眉眼和手中的衣物上跳跃。三年的时光,并未在她清丽的容颜上留下太多痕迹,只是那双眸子,沉淀了更多的东西,少了几分锐利,多了几分静水流深的温润与坚韧。
她的目光,大多数时候,都会落在石台上。
那里,嬴玄隰依旧静静躺着。
但与三年前那冰冷死寂的模样,已是天壤之别。他脸上的尸斑早已褪尽,皮肤恢复了温润的色泽,甚至隐隐透着一种如玉般的光华。那头银发也重新焕发出月光般的皎洁,柔顺地铺散在草垫上。呼吸悠长而平稳,胸膛随着呼吸微微起伏,与活人无异。
只是,他依旧没有醒来。
那缕被唤醒的生机,如同深埋地底的种子,顽强地存活了下来,并且日益壮大,滋养着他的肉身,却似乎迟迟无法冲破那最后一层“封灵归寂”的屏障,或者说,是他潜意识里对回归现实的最后一丝迟疑。
三年来,冷月是他与这个世界唯一的连接。她每日为他擦拭身体,活动关节,以自身温和的内力引导他体内那平静却浩瀚的力量缓缓流转,与他“说话”,将山谷里采来的野花放在他枕边,将外面世界的零星消息(她偶尔会极其小心地外出探听)说给他听。
她不知道他能否听见,但她从未停止。
**(感情戏 - 三年守候与无言之约)**
今日,是衣冠冢立碑三周年的日子。
冷月放下手中的针线,走到石台边,俯下身,轻轻整理了一下他微敞的衣襟,指尖不经意间拂过他心口的位置——那里,贴身存放着那支本该随“沈砚”下葬的逆鳞玉簪。这是她唯一的“私心”,在最后关头,用一支几可乱真的仿品替换了真品,将原物留在了他身边。
“今天,是第三年了。”她轻声开口,声音在山洞里显得格外清晰,“黑水渊畔的黄粱引,应该又开了一片。你说过,那是梦开始的地方,也是梦该醒的时候。”
她凝视着他沉睡的容颜,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柔和的阴影,鼻梁高挺,唇色淡粉,安静得让人心碎。
“沈砚……嬴玄隰……”她交替唤着他的两个名字,每一个都承载着一段无法磨灭的记忆,“你还要睡多久呢?”
“外面的世界,变化很大。朝廷摧毁了大部分尸塔,悬壶谷真的开放了,救了不少人。江湖上关于你的传说……版本越来越多了,有的把你说得三头六臂,有的说你其实是天神下凡……”她说着,嘴角忍不住牵起一丝极淡的笑意,随即又隐去。
“孟开山的人前些日子暗中传了讯息,说似乎有不明身份的人在黑水渊附近出没,像是在寻找什么……我有些担心。”
她的手指,轻轻描摹着他眉骨的轮廓,动作温柔而珍重。
“三年了……我守着你的‘尸体’,守着这个秘密,守着或许根本不会实现的希望……”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有时候我也会想,是不是我太固执了?是不是你真的……只想就此长眠,摆脱所有负担?”
这是她三年来,第一次流露出如此清晰的脆弱与自我怀疑。漫长的等待,足以消磨最坚定的意志。
就在这时,一直静静躺在石台上的嬴玄玄隰,那平静的眉宇,几不可察地**蹙动了一下**。
非常轻微,如同蝴蝶振翅掠过水面。
冷月的话语戛然而止,整个人僵在原地,呼吸瞬间停滞。她死死盯着他的脸,生怕刚才那一瞬只是光影玩弄的错觉。
不是错觉。
他的指尖,在她未曾触碰的另一侧,极其细微地**蜷缩了一下**。紧接着,他那浓密如鸦羽的眼睫,开始如同承受不住露水重量的蝶翼,**剧烈地颤抖起来**。
冷月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撞破胸腔!她猛地捂住嘴,才抑制住那即将脱口而出的惊呼。泪水不受控制地盈满眼眶,视线瞬间模糊。
他……他要醒了?!
**(动作\/意境戏 - 苏醒、试探与重逢)**
嬴玄隰的眉头越皱越紧,仿佛在抵抗着什么无形的压力,又像是在努力挣脱一个漫长而沉重的梦境。他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胸膛起伏的幅度明显加大。喉咙里发出了一声极其干涩、沙哑的**低吟**。
这声音,打破了山洞里持续了三年的、近乎凝固的寂静!
冷月再也忍不住,扑到石台边,双手颤抖着,却不敢轻易触碰他,只能急切地、低低地呼唤:“嬴玄隰?沈砚?你……你能听见我吗?”
仿佛是回应她的呼唤,嬴玄隰挣扎的幅度更大了。他的头开始无意识地左右摆动,银发随之铺散。终于,在经过一番看似极其艰难的努力后,他那紧闭了整整三年的眼帘,**缓缓地、颤抖地掀开了一道缝隙**。
初时,眼神是涣散的、迷茫的,没有焦距,仿佛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他不适应洞内昏暗的光线,眼皮挣扎了几下,才勉强维持住睁开的状态。
他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游移着,掠过洞顶垂落的藤蔓,掠过石壁模糊的阴影,最终,一点点地,**落在了守在他身旁、泪流满面、几乎无法呼吸的冷月脸上**。
那目光,带着初生婴儿般的懵懂,带着穿越了漫长黑暗的疲惫与困惑,在她脸上停留了许久许久。
冷月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任由他审视着,等待着。
终于,他涣散的瞳孔,一点点开始凝聚,那层灰尘仿佛被无形的风吹散,露出了底下那双深邃如同古井、却又因刚刚苏醒而显得格外清澈的玄金色眼眸。
那里面,清晰地倒映出她梨花带雨的模样。
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几个破碎、干涩的音节。
冷月连忙取过一旁温着的泉水,用干净的软布蘸湿,小心翼翼地润湿他干裂的嘴唇。
得到泉水的滋润,他似乎恢复了一些力气。他的目光,依旧牢牢锁在她的脸上,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近乎贪婪的确认。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试探性地,抬起了那只刚刚蜷缩过的手。动作僵硬而笨拙,仿佛这具身体已经陌生了很久。
他的手,带着初醒的微凉和虚弱,颤抖着,一点一点地,伸向她的脸颊。
冷月没有躲闪,只是闭上了眼睛,任由那微凉的指尖,如同羽毛般,轻轻拂过她湿润的眼角,拭去那一颗滚烫的泪珠。
真实的触感。
不是梦。
他回来了。真的回来了。
“……”他张了张嘴,这一次,声音虽然依旧沙哑微弱,却清晰地组成了句子。
“苏姑娘……”他看着她,玄金色的瞳孔中,波澜涌动,充满了恍如隔世的恍惚与失而复得的珍重,最终,化作一抹她记忆中那熟悉的、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却又深藏了万语千言的温柔笑意。
“别来无恙?”
短短四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冷月耳边。所有的坚持,所有的等待,所有的恐惧与期盼,在这一刻,尽数化为决堤的洪流。她再也无法抑制,俯下身,将额头轻轻抵在他的额间,肩膀剧烈地颤抖着,泣不成声。
三年的孤寂守望,一千多个日夜的提心吊胆,在这一声问候中,得到了全部的补偿。
嬴玄隰(或许,此刻更应称之为重获新生的他)感受着额间传来的温热与湿意,感受着她无法控制的颤抖,眼中也泛起了一层薄薄的水光。他抬起虚弱的手臂,轻轻环住她单薄而颤抖的肩膀,用一种近乎叹息的声音,低低地重复道:
“我回来了……”
洞内,只剩下她压抑已久的哭声和他笨拙却温柔的安抚。
阳光透过藤蔓,将相拥的两人笼罩在一片温暖而静谧的光晕之中。
许久,冷月的情绪才渐渐平复。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直起身,擦去脸上的泪痕,脸上还带着未褪的红晕。
嬴玄隰看着她,目光温柔,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手指下意识地抚向自己心口的位置,触碰到那支坚硬的玉簪。他微微一怔,将其取了出来。
逆鳞玉簪在他掌心,温润生光。
他看着玉簪,又抬头看向冷月,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更深沉的动容。他什么都明白了。
“这簪子……”他轻声说,唇角笑意加深,“还是在你手里,更好看。”
冷月破涕为笑,接过玉簪,却没有自己戴上,而是仔细地、郑重地,替他簪回了那如雪的银发之间。
“物归原主。”她看着他,清冷的眸子里漾着水光与笑意,“欢迎回来。”
嬴玄隰抬手,摸了摸发间的玉簪,感受着体内那与以往截然不同、平和却浩瀚的力量,又看了看眼前这个用三年时光将他从死亡边缘唤回的女子,心中一片前所未有的宁静与圆满。
江湖梦,未曾断。
隰龙,亦未归潭。
只是换了一种方式,与这人间,温柔地重逢。
归潭之约,终得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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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话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