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二,晨雾还没散尽。
陈骤站在阴山关墙上,手里拿着周槐昨夜拟好的招抚文书。纸是北疆自产的粗黄纸,墨迹已干,上面列着给草原各部开出的条件:互市、授官、减贡。条件很宽厚,但最后一行字写得清楚——必须派贵族子弟入阴山为质。
关下传来马蹄声。胡茬和张嵩并骑而来,身后跟着两队整装待发的骑兵。朔风营八百骑,疾风骑五百骑,马匹喂足了草料,箭壶塞满,每人带了五天干粮。
“将军!”胡茬在关下勒马,脸上那道疤在晨光里像条暗红的蜈蚣,“都备好了!”
陈骤走下关墙,亲兵牵来战马。他翻身上马,来到两人面前。
“追一百里为限。”陈骤说,“遇小股溃兵,剿灭。遇大股——超三百人,以驱散为主,不必死磕。遇部落老弱妇孺,不杀,不掠。”
胡茬点头:“明白!”
张嵩补充问道:“若遇慕容部残兵,如何处置?”
“先接触,报我名号。”陈骤道,“若愿归附,带其头领来见。若反抗……”他顿了顿,“击溃即可,不必全歼。”
“是。”
陈骤又看向胡茬:“你性子急,这次听张嵩的。遇事多商量,别莽撞。”
胡茬咧嘴笑了:“将军放心,我晓得轻重!”
两人抱拳,调转马头。胡茬高举马刀,嘶声吼道:“朔风营——!”
“在!”八百骑齐声应和。
“疾风骑——!”张嵩声音沉稳。
“在!”五百骑同样震天响。
“出发!”
马蹄声骤然炸开,像闷雷滚过关前草甸。一千三百骑分成三股:胡茬率五百骑为左翼,张嵩率五百骑为右翼,余下三百骑为中军策应。烟尘扬起,遮了半边天,队伍很快消失在北方的晨雾里。
陈骤驻马看了片刻,才调头回关。
周槐已在将军府前厅等着,身旁站着三个穿着羊皮袄的中年汉子——都是常年在草原走动的老斥候,会说流利的草原话,懂各部规矩。
“将军,这就是派往西北的使者。”周槐介绍,“老钱、老孙、老赵,都是跟了很久的老人。”
三个汉子单膝跪地:“见过将军。”
“起来吧。”陈骤打量他们,“此去黑水河,危险不小。慕容部溃败后如惊弓之鸟,可能会敌视所有晋人。”
打头的老钱抬头,脸膛黝黑,眼角皱纹深得像刀刻:“将军放心,我们懂规矩。不带兵器,只带货物和文书。草原人再狠,也不杀使者和商人。”
“带了什么货?”
“茶叶五十斤,盐三十斤,细布二十匹,还有几件银器。”老钱说,“都是草原上缺的硬通货。见了秃发贺,先递货,再递文书。”
陈骤点头:“告诉他,只要归附,既往不咎。慕容部可在黑水河一带游牧,每年贡马三百匹,可得互市资格,首领授从五品游击将军衔。条件……可以谈。”
“明白。”
“去吧。”陈骤摆手,“平安回来,每人赏银二十两。”
三人再拜,起身退下。周槐跟出去交代细节,陈骤独自走到厅侧地图前。羊皮地图上,阴山以北的草原被简单勾勒着,黑水河像条弯曲的墨线,从西北向东南延伸。慕容部残部就在那附近游荡,大约两千人,马匹不足,缺盐缺铁。
若能招抚这支残部,北疆西线压力能减三成。
“将军。”栓子小跑进来,“平皋廖主簿到了。”
陈骤转身,廖文清已走进厅来。这主簿风尘仆仆,但精神头足,进门就笑:“将军!贺捷的百姓把平皋衙门都堵了,非要送鸡送鸭,拦都拦不住!”
“东西收了?”
“收了,但按市价折了钱,都记了账。”廖文清从怀里掏出本册子,“这是清单。另外,婚礼要用的东西都备齐了,红绸、喜烛、酒肉,还有您吩咐的给各营加餐的牛羊,三日后可运到。”
陈骤接过册子翻看。廖文清办事细致,每项开支都列得清楚,连百姓送的鸡蛋都记了数。
“抚恤发放如何?”他问。
“已发七成。”廖文清正色道,“剩下的多是家在外州的,已派人护送。重伤弟兄的安置……平皋矿场能收三十人,工坊收二十人,剩下的在城内安排了守夜、巡更的闲职,月钱够养活一家。”
陈骤点头,把册子还给他:“辛苦。”
“分内的事。”廖文清顿了顿,压低声音,“将军,洛阳那边……有风声说,卢相正联络御史台的人,准备在朝议上发难。罪名还是老一套,但这次加了一条‘私募甲兵’。”
陈骤眉头都没动:“让他弹。”
“可……”
“北疆刚打完仗,朝廷需要这边安稳。”陈骤走到窗边,看着关墙上飘动的金狼旗,“卢杞再闹,也得等秋后算账。现在,他动不了我。”
廖文清松了口气:“那就好。另外……婚礼的宾客名单,您看看?”
他递上另一张纸。上面列着名字:韩迁、周槐、大牛、岳斌、胡茬、张嵩、窦通、李敢、冯一刀、王二狗、赵破虏、老猫……还有平皋几个德高望重的乡老。
陈骤扫了一眼:“再加个人。”
“谁?”
“金不换。”陈骤说,“这老头虽无官职,但匠作营功劳不小。”
廖文清赶紧记下:“是是,该请。”
两人正说着,关外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一个斥候冲进院子,滚鞍下马,踉跄着跑进厅里:“将军!胡校尉那边……遇敌了!”
陈骤转身:“说清楚。”
“在……在北七十里处的野马滩,遇浑邪部溃兵主力,约八百骑!”斥候喘着粗气,“胡校尉正率部接战,张校尉已迂回包抄!”
“传令关内。”陈骤立刻道,“窦通、李敢各点五百人,出关接应。岳斌陷军营戒备,随时准备增援。”
“是!”亲兵飞奔出去传令。
陈骤抓起横刀,大步往外走。廖文清赶紧跟上:“将军,您要出关?”
“去看看。”陈骤翻身上马,“栓子,叫上王二狗,带两百陷阵营跟上。”
“是!”
一刻钟后,五百霆击营重步兵、五百射声营弓手,以及两百陷阵营精锐已集结完毕。陈骤一马当先,王二狗紧随其后,队伍冲出阴山关口,沿着骑兵留下的蹄印向北疾驰。
初夏的草原已是一片翠绿,草深及膝,风吹过时像绿色的海浪。但路边不时能看见倒毙的马匹尸体,还有散落的兵器、破碎的皮甲——都是溃兵丢弃的。
奔出四十里,前方已能听见隐约的喊杀声。
陈骤勒马,抬手示意队伍停下。他登上路边一处土坡,举目远望。
野马滩是一片开阔的草甸,此刻正上演着一场追逐战。约八百浑邪部骑兵被分割成三股,胡茬的朔风营像一把尖刀,正从正面凿穿敌阵;张嵩的疾风骑在侧翼游弋,用弓箭袭扰;还有一股约三百骑的晋军骑兵——看旗号是冯一刀的旧部,不知何时也加入了战场,正从后方包抄。
浑邪部骑兵显然已是强弩之末。马匹瘦弱,队形散乱,有人还在抵抗,有人已开始四散逃窜。胡茬一马当先,马刀左劈右砍,刀下几无三合之敌。他脸上那道疤被血糊住,更显狰狞。
“将军,”王二狗凑过来,“咱们上不上?”
陈骤摇头:“看着。”
他目光扫过战场。张嵩的指挥很稳,疾风骑始终与敌保持距离,箭矢如雨,不断有溃兵中箭落马。冯一刀那部虽然人少,但悍勇,硬生生从敌后撕开缺口,与胡茬前后夹击。
不到半个时辰,战斗已近尾声。
八百溃兵,被斩首两百余,俘虏三百多,余下四散逃入草原深处。胡茬和张嵩正在收拢部队,清点战果。
陈骤这才带人下坡。
胡茬看见陈骤,催马过来,马刀还在滴血:“将军!您怎么来了?”
“听说遇敌,来看看。”陈骤打量他,“伤亡如何?”
“轻伤十七,重伤三,无人战死。”胡茬咧嘴,“这帮溃兵饿得没力气,马都跑不快,砍瓜切菜一样!”
张嵩也过来了,抱拳道:“将军,俘虏里有几个百夫长,还有个千夫长——是浑邪王本部的老人。”
“带回去审。”陈骤说,“其余俘虏,按老规矩处置。”
“是。”
陈骤又看向战场。晋军士卒正在打扫,补刀没死透的,收缴兵器,把俘虏串成一串。几个医护兵在救治伤员,动作麻利。
“将军,”张嵩低声道,“这一路追来,发现溃兵大多往西北黑水河方向去了。恐怕……会与慕容残部汇合。”
陈骤沉吟片刻:“派一队斥候跟着,保持距离,监视动向。若两股汇合,立刻回报。”
“明白。”
正说着,一骑从西北方向奔来,是早晨派出去的使者老钱。他马速很快,到近前勒住,脸色有些凝重。
“将军,秃发贺那边……出事了。”
“说。”
“我们刚到黑水河,就撞见慕容残部正与另一股溃兵对峙。”老钱喘了口气,“是浑邪部左大将忽尔赤的残部,约四百骑,想吞并慕容部。两边正要打起来,看见我们,都停了。”
陈骤眯起眼:“然后呢?”
“我按您交代,先递了货物,再递文书。”老钱道,“秃发贺收了,但没立刻答复。他说……要见您一面,当面谈。”
“见我?”
“是。”老钱点头,“他说,慕容部虽败,但不愿被人当刀使。要归附可以,但得将军您亲自去黑水河,立誓不亏待慕容部子民。”
王二狗立刻嚷道:“将军不能去!万一有诈——”
陈骤抬手止住他,问老钱:“秃发贺本人如何?”
“五十多岁,独眼,左耳缺了半边。”老钱描述,“看着凶,但说话讲理。他说,若将军愿去,他可保证安全,只带十名护卫相见。”
陈骤沉默。
草原上的会盟,常有首领亲自赴约以示诚意。但风险也大——当年赵崇就是在会盟时被浑邪王扣押,险些丧命。
“将军,”张嵩轻声道,“此事需慎重。”
“我知道。”陈骤看向西北方向,那里是黑水河,“回复秃发贺,三日后,黑水河南岸,我只带五人。他若敢动武,我保证慕容部从此除名。”
老钱凛然:“是!”
“另外,”陈骤补充,“告诉他,忽尔赤的残部,我可以帮他解决。作为交换,慕容部需出两百骑兵,随我军巡边三月。”
“明白。”
老钱翻身上马,疾驰而去。胡茬凑过来:“将军,您真要去?”
“要去。”陈骤道,“若能招抚慕容部,西线可安。况且……”他顿了顿,“我也想知道,草原上这些残部,到底还剩多少血性。”
他调转马头:“回关。”
队伍集结,押着俘虏,朝着阴山方向返回。日头已升到中天,六月的阳光晒得人发烫。草原上风吹草低,远处有鹰在盘旋。
陈骤走在队伍最前,心里盘算着。
三日后黑水河会盟,要带谁去?岳斌得留守,大牛要整军,胡茬太躁,张嵩太稳……或许带王二狗,再选四个老斥候。
还有婚礼,只剩八天了。廖文清那边得抓紧。
以及洛阳的暗流,卢杞的弹劾,朝廷的封赏……
他深吸口气,又缓缓吐出。
将军的路,从来不是一条坦途。
但既然选了,就得走下去。
他催马,加快速度。
身后,队伍迤逦而行,在草原上拖出一条长长的烟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