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十,阴山将军府前院。
八张长条木桌拼成一排,靛蓝粗布铺得平整。栓子带着豆子、小六正摆放册簿、笔墨和厚厚一摞新裁的公文纸。墨锭在砚台里打着转,磨出浓黑汁子,空气里弥漫着松烟墨和初夏草木混合的气味。
院子两侧站满了人。各营校尉、都尉以上军官近四十人,按营列队。大牛的破军营站东侧,岳斌的陷军营在西侧——王二狗一身新擦亮的皮甲,站在陷军营都尉队列首位,腰杆挺得笔直,但微微踮着脚,显出几分紧张。胡茬的朔风营与张嵩的疾风骑在中间,窦通的霆击营和李敢的射声营靠后。老猫带着瘦猴等几名斥候队正站在角落,他们不属任何主战营,但今日也有封赏。
陈骤从正厅走出,靛青武官常服,腰束革带,佩横刀。院子里瞬间安静,只有风声掠过旗杆的细响。
他朝韩迁点头。
韩迁上前,展开卷册。
“自五月二十浑邪部南犯,至六月初七野狐岭大捷,历时十七日。”韩迁声音清晰,穿透院子,“此战,我北疆将士浴血奋战,歼敌两万六千余,俘获三千五百,缴获无数。今日,依军制论功行赏。”
“首功,破军营校尉牛大勇。”
大牛大步上前,单膝跪地,甲叶铿然作响。
“率破军营为全军前锋,野狐岭主攻,破敌阵三处,斩首千余。”韩迁念道,“晋一级,授昭武校尉,赏金百两,帛五十匹。”
托盘端上,大牛双手接过新官凭和赏赐,沉声道:“谢将军!”
“次功,陷军营校尉岳斌。”
岳斌上前,跪地无声。
“守孤云岭,阻敌西逃;野狐岭西线主攻,斩首五百余,俘浑邪王子哈尔巴拉。”韩迁继续,“晋一级,授游骑将军,赏金八十两,帛四十匹。另,朝廷旨意已到,擢为北庭都护府司马,协理军务。”
岳斌接过托盘,面色如常,但手指在接触到“游骑将军”铜印时,微微一顿。
“三功,朔风营校尉胡茬。”
胡茬咧嘴上前,跪得虎虎生风。
“率骑兵追歼溃兵,斩首千余,俘右谷蠡王部众。”韩迁顿了顿,“然追击途中擅离预定路线二十里,虽战果颇丰,但违将令。功过相抵,晋半级,授忠武校尉,赏金五十两,帛三十匹。”
胡茬脸上那道疤抽了抽,但还是接过托盘:“末将领赏谢恩!”
“四功,疾风骑校尉张嵩。”
张嵩上前,动作一丝不苟。
“率部阻敌援军,策应主力,斩首四百余,俘获五百。”韩迁念道,“晋一级,授昭武校尉,赏金六十两,帛三十五匹。另,疾风骑副校尉李顺,留守巡防无失,晋半级,赏金二十两。”
站在张嵩身后的李顺愣了一下,随即出列单膝跪地:“谢将军!”
接着是冯一刀——虽负伤仍完成敌后袭扰,晋半级,赏金四十两;窦通——擅自出击但战果显着,功过相抵,赏金三十两;李敢——沉稳守关,射声营无失,晋半级,赏金二十两,其副手木头代理校尉期间勤勉,正式擢为校尉。
轮到中层军官时,气氛松了些。
“陷军营都尉王二狗。”韩迁提高了声音。
王二狗几乎是蹿出来的,单膝跪地时膝盖砸得地面闷响。
“野狐岭突击,斩首七级,俘百夫长一人,夺金狼王旗。”韩迁念道,“晋一级,授宣节校尉,仍领陷军营前锋都。”
托盘递上,王二狗拿起那卷新官凭,手指有些抖。他展开,看着“宣节校尉王二狗”几个字,喉结滚动,最终只憋出一句:“末将……必不负将军!”
“射声营校尉赵破虏。”
赵破虏上前,脚步稳,但握刀柄的手关节发白。
“野狐岭射杀敌酋两人,率部阻援,斩首五级。”韩迁道,“擢为校尉,领新编‘飞羽营’,专司弓弩。”
年轻人接过托盘,深深一躬,眼里有光。
“斥候都统领老猫。”
老猫从角落走出,跪得轻巧。
“情报无误,策应各部,擒获刺客,肃清内线。”韩迁念,“晋半级,赏金三十两,帛二十匹。副统领瘦猴,深入敌后探查有功,晋都尉,赏金十五两。”
瘦猴在队列里咧着嘴笑,被旁边人捅了一下才赶紧出列跪谢。
接着是几个底层晋升的代表。
“破军营伍长刘三儿。”
一个面容沉稳的年轻汉子出列。他是最早从陷阵营新兵成长起来的伍长,这次野狐岭带领本伍死守一处隘口,伍中五人战死三人,他左肩中箭仍战至最后。
“擢为队正,赏金十两。”韩迁道。
刘三儿接过赏赐,声音平静:“谢将军。”
“霆击营士卒石锁。”
这是个膀大腰圆的汉子,战场上一人持巨盾挡住七名狼卫冲击,为同袍争取了集结时间。虽未斩首,但功在保全。
“擢为伍长,赏银五两。”
石锁憨厚地笑着接过,退下时差点被自己绊倒。
“疾风骑辅兵马老四。”
年近四十的老兵,负责照料战马,野狐岭战役中在敌骑冲阵时冒险抢回十七匹受伤战马,保住骑兵战力。
“擢为管事,专司马匹医护,月俸加三成。”
马老四眼圈红了,跪下时声音发颤:“谢将军……那些马,都是好娃子啊……”
一个接一个名字念下去,有战功卓着的,有尽责职守的,有在绝境中展现勇气的。日头渐渐爬过院墙,在地上投出长长的影子。
最后,韩迁合上册子。
陈骤这才开口:“赏,是你们用命、用血、用汗换来的。该拿的,挺直腰杆拿;不该拿的,手别伸。”他顿了顿,声音沉了几分,“阵亡的两千三百四十七个弟兄,他们的抚恤已在发放。重伤的一千零九十六人,正在安置。我再说一次——谁克扣抚恤,谁怠慢伤兵,军法无情。”
院子里鸦雀无声,只有风声。
“各营整编,三日内完成。”陈骤继续,“缺额从新兵中补,训练由王二狗、赵破虏总领,刘三儿等新晋军官协理。十日后,全军校阅。”
“是!”众人齐声,声浪在院子里回荡。
“散了吧。”
军官们陆续退出,三三两两低声议论。王二狗被几个陷军营的老弟兄围着,非要看他那卷官凭;赵破虏被胡茬揽着肩膀,说飞羽营将来得配给朔风营当眼睛;李顺和木头站在一旁,商量着射声营与疾风骑的协同演练;老猫和瘦猴低声说着什么,很快消失在院外。
等人都走光,陈骤转向韩迁:“抚恤发放如何?”
“已发六成。”韩迁道,“余下的大多是家在外州的,需派人护送。重伤弟兄的安置……熊霸那边,今日能下地走动了,但腰伤还需静养两月。”
陈骤点头:“告诉他,伤养好了,霆击营还等他回来。先做副尉,带新兵。”
周槐补充:“李莽已正式调匠作营,与金不换搭档。耿石苏醒后情绪稳定,苏医官说再养一月可下地,但他左手废了,将来……”
“新兵营教头。”陈骤直接道,“他战场经验丰富,教新兵如何保命、如何杀敌,正合适。”
“明白。”
“婚礼定六月二十。”陈骤顿了顿,“请柬你来写,宾客按之前定的。仪式从简,但礼数不能缺。”
韩迁笑了:“将军放心。”
正说着,苏婉提药箱从廊下走过,见他们在谈事,便驻足等候。
陈骤朝她点头,继续对韩迁道:“北庭都护府的建制文书抓紧拟。属官、吏员、钱粮预算,列清楚。等朝廷正式任命到,立刻挂牌。”
“已在拟,三日内可呈阅。”
韩迁周槐退下后,陈骤走向苏婉。
“熊霸今日精神好些,但还是问能不能再上阵。”苏婉轻声道,“我说伤养好可以,但他自己不信。”
“我去看他。”
两人往伤兵营去。路上遇见几队巡逻士卒,皆挺胸行礼。关墙上,金狼旗在午后的风里飘展,破了的旗角有人用黑线粗粗缝过,像道伤疤。
熊霸坐在帐篷外的小凳上,正试着弯腰去够脚边的水碗,腰刚弯下一半就僵住,额角渗出细汗。
陈骤走过去,捡起水碗递给他。
“将军……”熊霸接过碗,手有点抖。
“苏医官说,再养两月,能骑马能挥刀。”陈骤在他旁边蹲下,“但冲锋陷阵,确实得缓一缓。先做副尉,带新兵。等身子全好了,霆击营前锋都还给你留着。”
熊霸盯着碗里的水,水面映出他胡子拉碴的脸。许久,他哑声道:“将军……我真能……再回去?”
“能。”陈骤说得肯定,“北疆的仗没打完,浑邪王还活着,草原深处还有狼。我需要能打仗的熊霸,不是只会养伤的病汉。”
熊霸肩膀抖了抖,猛地仰头把水灌下去,水顺着胡子往下淌。他用手背抹了把脸,重重道:“那我……好好养!”
离开伤兵营时,日头已偏西。苏婉轻声说:“你给了他盼头。”
“不是给盼头,是说实话。”陈骤道,“北疆需要所有能战之兵。只要还能提刀,就有用。”
回到将军府,栓子递上一封信:“洛阳英国公来的。”
陈骤拆开。徐莽笔迹苍劲,言野狐岭大捷震动洛阳,圣心甚慰,然卢杞一党串联甚紧,弹劾奏疏堆积。已联络旧部应对。另贺婚礼,礼不日送至。末句私话:北疆已成君之根本,慎之,固之。
陈骤把信折好。
“将军,朝中……”栓子欲言又止。
“该来的总会来。”陈骤摆摆手,“去忙吧。”
栓子退下。陈骤独自站在厅中,看着窗外。
阴山关墙上,士卒正在点起火把。一簇簇火光次第亮起,在渐浓的暮色中连成蜿蜒的光带。远处传来新兵营操练的号子声,夹杂着军官粗粝的喝令。
更远处,草原隐入黑暗,寂静如亘古。
陈骤按了按腰间横刀。
赏封了,人心稳了,婚礼在即。
可他知道,平静的水面下,暗流从未停歇。
他转身往后院走。
明天,整编要继续,防务要加固,都护府要筹建,婚礼要筹备。
将军的路,从无闲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