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刘知远旧部,太原举兵应
十二月二十三,太原。
雪下得比往年都大,汾河上结了厚厚一层冰,连最老的艄公都说,这冰层能跑战车。太原城头的旗杆被积雪压弯了,斗大的字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像随时会被吹落。
郭威站在城楼上,手扶垛口,望着北方灰蒙蒙的天际。那里,烽火连营,杀气冲天。耶律璟的契丹大军虽在幽州受挫,但主力未损,退回古北口后,正重新集结。探子回报,又有三万骑兵从潢水河畔南下,这一次,契丹人的目标是河东。
将军,副使王峻披甲而来,靴底在雪地里踩出咯吱声,城中粮草只够支撑两月,军心不稳。刘知远将军的旧部倒是肯听调遣,但那些本地豪强,已经开始串联,说将军是外来户,不配掌管太原。
郭威没有回头。他今年三十七岁,面如重枣,长髯及胸,生得一副关云长的模样。十年前,他还是刘知远麾下的一名队正,因骁勇善战,屡立战功,被提拔为牙将。刘知远病逝后,他把持河东,靠的不仅是勇猛,更是那份在乱世中难得的忠义。
但此刻,忠义救不了太原。
王峻,他的声音低沉得像汾河冰下的流水,你说,苏太师为何将我留在太原?
王峻一愣。三个月前,苏木平定范延光叛乱后,向朝廷请旨,将郭威从洛阳调往河东,任命为太原留守兼河东马步军都指挥使。名义上是重用,实则是将他调离权力中枢。当时郭威还心存感激,认为是苏木赏识他的才能。但此刻想来,却另有深意。
将军的意思是......
苏木在布一个局,郭威转过身,眼中精光闪烁,他知道赵德钧靠不住,知道耶律璟必南下,知道太原是中原最后一道屏障。他把我放在这里,是要我做一枚钉子,钉死契丹南下的路。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但钉子钉得太深,就会被砸弯。若我死守太原,战死沙场,他苏木在洛阳高枕无忧;若我弃城而逃,他便可名正言顺地除掉我。王峻,你说,这局我该怎么破?
王峻冷汗直流,不敢接话。他跟随郭威多年,深知这位将军有勇有谋,但此刻面对的,是苏木布下的死局。
将军,帐外传来亲兵的声音,有客来访,说是从洛阳来,带着苏太师的亲笔信。
郭威与王峻对视一眼,均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警惕。这个时候,苏木的信,无异于阎王的催命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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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客是一个文士,三十出头,青衫磊落,眉目清秀,若不是腰间悬着一把短剑,倒像个赶考的举子。他自称姓魏,名仁浦,是苏木府中的记室参军。
郭将军,魏仁浦奉上信函,太师有言,将军见此信后,若还有疑虑,可问魏某。
郭威拆开信,信上只有寥寥数语:
郭将军麾下:契丹南侵,太原危矣。朝廷三路援军已发,然远水难救近火。将军当自决之。若守,则坚壁清野,待援;若退,则保全实力,南下。切记,太原可失,将军不可失。苏木字。
好一个太原可失,将军不可失郭威冷笑,将信纸递给王峻,苏太师这是将太原的生死,交到我手上了。
魏仁浦微笑道:将军误解太师了。太师的意思是,太原城是死物,将军是活物。死物可弃,活物当留。只要将军在,河东便在,朝廷北境便安。
说得好听,王峻怒道,那朝廷的援军呢?王彦章在何处?范延光在何处?刘知远又在何处?
王将军在邢州,已整装待发;范将军在相州,正与契丹游骑交战;刘将军在雁门关,已烧了契丹人的粮草。魏仁浦不慌不忙,三位将军都各有重任,太师已向陛下请旨,命将军为北面行营都部署,节制河东、泽潞、昭义三镇兵马,全权抵御契丹。
郭威瞳孔一缩。这个官职,意味着苏木将整个北境的兵权都交给了他。但这同样是柄双刃剑——权力越大,责任越重;若战败,死无葬身之地。
太师还说了,魏仁浦从怀中取出一枚铜牌,将军若接此令,便是朝廷的北面屏障;若不接,将军可自行决定去留,太师绝不阻拦。
那铜牌上刻着如朕亲临四个字,背面是苏木的私印。郭威握着铜牌,感觉有千钧重。
良久,他忽然问:魏参军,你家太师今年多大?
三十有四。
比我还小三岁,郭威苦笑,却已将天下玩弄于股掌之间。我郭威服他。
他将铜牌郑重收入怀中:请你回禀太师,郭威接令。但有句话,请你务必带到。
将军请讲。
告诉太师,河东的郭威,不是他的棋子,是与他并肩作战的袍泽。这一战,我为河东百姓,为刘知远将军遗志,也为太师的信任。若胜,我郭威不要封赏;若败,我郭威以死谢罪,绝不给太师添麻烦。
魏仁浦深深一揖:将军高义,仁浦定当如实转达。
待魏仁浦离去,王峻才长舒一口气:将军,您这是把身家性命都押在苏木身上了。
郭威望向北方,那里风雪更急,我把身家性命,押在了河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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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二十五,太原府衙。
郭威召集了所有将领与本地豪强。大堂之上,气氛凝重得像要结冰。这些人中,有刘知远的旧部,有太原本地的世家,还有朝廷派来的监军。他们各怀心思,各抱目的,唯一的共同点是——都不信任郭威这个外来户。
诸位,郭威开口,声音不高,却震得满堂回响,契丹十万大军已至雁门关外,太原危在旦夕。朝廷三路援军,远水解不了近渴。本将欲死守太原,与城偕亡,诸君可愿追随?
一片死寂。没人说话,也没人表态。监军使冷笑一声:郭将军说得轻巧,太原城高粮足,将军自然守得住。可将军想过没有,若城破,我等是跟着将军殉国,还是开城投降,留得青山在?
这话诛心至极,等于当众质疑郭威的能力和忠诚。几个本地豪强立刻附和,大堂上嗡嗡声四起。
郭威没有动怒,反而笑了:监军使问得好。本将的确想过城破之后的事。
他拍了拍手,亲兵抬上一只大箱子,打开,金光闪闪,竟是满箱黄金。
这是本将历年积蓄,五千两黄金。郭威环视众人,城若破,本将必死。这些金子,分给诸君,算是本将一点心意。拿了金子,诸君可开城投降,也可自谋生路,本将绝不阻拦。
众人都愣住了,没想到郭威会来这么一出。有人眼中露出贪婪,有人面露疑惑,更多的人则陷入了沉思。
但是,郭威话锋一转,若诸君愿与本将共守此城,本将在此立誓——城在人在,城亡人亡。生,与诸君共享荣华;死,与诸君共赴黄泉。若有二心,有如此案!
他猛地拔刀,一刀劈下,楠木案几应声而断,切口光滑如镜。
这一刀,劈断了众人的犹疑。刘知远的旧部率先跪倒:末将愿追随将军,死守太原!本地豪强见状,也纷纷下跪。监军使脸色阴晴不定,最终也只能跟着跪下。
郭威心中暗叹。这一箱黄金,是他全部家当。但此刻,金子买不来忠诚,只能买来表态。真正的考验,还在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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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二十八,雁门关。
耶律璟的大军终于动了。五万铁骑如黑色的潮水,涌向关城。这一次,他没有分兵,而是集中全部力量,猛攻关隘。投石机抛出的巨石如雨点般落下,撞车一次次撞击着城门,云梯如林,爬满了城墙。
守关的是刘知远的堂弟刘崇,只有八千兵马。他拼死抵抗,一度击退了契丹的七次进攻。但到第八次时,城墙终于被撕开一个缺口。
将军,撤吧!部将哭喊道,守不住了!
刘崇浑身是血,仍挥舞着长刀:撤?往哪里撤?太原就在身后,我们撤了,太原怎么办?刘知远将军的英名怎么办?
他率领残部堵在缺口,与契丹人展开肉搏。尸体堆成了山,鲜血染红了雪地。最终,刘崇战死,雁门关陷落。
消息传到太原时,已是除夕前夜。
郭威正在城头与士卒同吃年夜饭——每人一碗肉汤,两块麦饼。听到噩耗,他手中的碗跌落在地,摔得粉碎。
刘崇将军......他喃喃道,虎目含泪。
王峻小声道:将军,雁门关一失,契丹铁骑三日便可兵临城下。我们守城器械不足,粮草也只够月余,这仗......
郭威擦干眼泪,站起身,对周围惊惶的士卒高声道:兄弟们,雁门关破了,刘崇将军战死了。契丹人以为我们会怕,会认为太原守不住。但我郭威要说——
他拔出佩刀,一刀斩断身边的旗杆,那面字大旗轰然倒下。
从今日起,我们不再为李唐守城,我们为自己守!为父老乡亲守!为河东这片血地守!他高举起刀,本将在此立誓,与太原共存亡!城在,我郭威在;城亡,我郭威先亡!
士卒们先是沉默,继而爆发出雷鸣般的怒吼:愿随将军死守!愿随将军死守!
这就是郭威的聪明之处。他知道,在乱世,士卒们早已不知道为谁而战。为皇帝?皇帝远在洛阳,管不了他们的死活;为朝廷?朝廷连军饷都发不齐。只有为自己,为家人,为脚下的土地而战,才能激发出最后的血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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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三,洛阳。
苏木接到雁门关失守的消息时,正在与魏仁浦下棋。他盯着棋盘看了许久,忽然将手中黑子投入棋盒:这局棋,不能这么下了。
太师的意思是?
郭威守不住太原,苏木直言不讳,不是他不能,是我不让他能。
魏仁浦一惊:太师要放弃太原?
太原不能放弃,但郭威可以。苏木站起身,在书房中踱步,郭威是刘知远旧部,在河东威望太高。若他守住太原,击退契丹,他就是第二个刘知远,朝廷再也控制不住。与其养虎为患,不如借契丹之手,削其羽翼。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冷酷:传令给郭威,命他死守太原,不得后退一步。再传令给王彦章,不必再进,驻守真定即可。传令给范延光,断郭威的粮道,不许一粒米进入河东。
魏仁浦倒吸一口凉气:太师这是要......
借刀杀人,苏木淡淡道,借契丹的刀,杀郭威这头猛虎。郭威若战死,河东群龙无首,朝廷可派大员接管;郭威若弃城,我便可治他临阵脱逃之罪;郭威若与契丹议和,我便说他通敌。无论哪种结果,他都是死局。
他走到窗前,望着北方:乱世之中,非我棋子,便是我敌。郭威太像当年的我了,有才、有勇、有义。但正因如此,他绝不能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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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五,太原。
郭威接到朝廷的时,正在城头布置防务。他看完三道密令,脸色铁青,握着信纸的手青筋暴起。
将军,王峻小心翼翼地问,朝廷这是......
朝廷这是要我死。郭威将信纸撕得粉碎,苏木啊苏木,你果然好算计。三路援军,一路不到;粮草补给,一粮不发;还要范延光断我后路。你这是要我用太原一城,去挡契丹十万铁骑!
他猛地一捶城墙,坚硬的花岗岩竟被他砸出一道裂纹。
将军,不如我们......王峻做了个向南的手势。
向南?郭威苦笑,向南是洛阳,是苏木的天下。我若去,正合他意,一个临阵脱逃的罪名,足以让我身败名裂。
那向北?
向北是契丹,是耶律璟的虎口。我若降,便成第二个赵德钧,遗臭万年。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我们就在这里等死?
郭威沉默良久,忽然笑了:谁说我们要等死?苏木要我做棋子,我偏要做棋手。他想要我死,我便让他看看,什么叫置之死地而后生。
他铺开一张羊皮纸,提笔疾书:吾郭威,河东节度使,今奉朝廷之命,死守太原,抵御契丹。然朝廷援军不至,粮草断绝,城内百姓,危在旦夕。为保河东父老,威愿与契丹议和,划河而治,永为兄弟之邦。待契丹退兵,威自当入朝请罪,听凭发落。
王峻看得目瞪口呆:将军,这......这是要降契丹?
非也,郭威将信交给亲兵,派人送给耶律璟,但要故意让范延光的斥候。我要让苏木知道,我郭威,不是他的棋子,也不是他的弃子。我要让他亲自来太原,与我谈谈,这盘棋,到底该怎么下。
亲兵领命而去。郭威站在城头,望着南方洛阳的方向,喃喃自语:
苏太师,你我都是刘知远将军的故人,何必如此相逼?你布你的局,我下我的棋,看看最后,到底谁是棋手,谁是棋子。
风雪中,一只信鸽从太原起飞,向南,向洛阳。鸽腿上绑着的,不是求援信,而是一封挑战书。
后唐的天,更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