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赵德钧投敌,卢龙陷契丹
十二月十八,幽州城。
雪已经下了三天三夜,城头的守军每隔一个时辰就得轮换,否则就会被冻成冰雕。赵德钧站在箭楼中,透过结了霜花的了望孔,看着城外连绵不绝的契丹营帐。那些毡帐像一片白色的蘑菇海,在风雪中若隐若现。最中央那顶巨大的王帐,即便在深夜也亮着灯火,仿佛一只独眼的巨兽,死死盯着这座孤城。
大人,李雒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沙哑得像被砂纸打磨过,东城墙又冻裂了三丈,弟兄们用棉被堵了,但撑不了多久。还有,城中的存粮......他顿了顿,只够七日了。
赵德钧没有回头。他的背影在炭火映照下,显得异常佝偻。这位镇守幽州十年的节度使,此刻心中翻江倒海。七日,王彦章的援军至少还要十天才能抵达,而且是在范延光不捣乱、道路不被风雪阻断的前提下。
延寿有消息吗?他问,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公子在洛阳......李雒欲言又止。
公子被苏木软禁在驿馆,说是保护,实则是人质。昨日送来的家书,字迹是公子的,但墨迹里有禁军常用的松香胶,这是官坊专供。公子......公子是在被迫写字。
赵德钧的拳头攥紧了,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他从十二年前就开始经营幽州,明里是大唐的节度使,暗里与契丹走私皮货、战马,两边获利。他本以为可以一直这样左右逢源,直到苏木那道密旨传来——封燕王,世袭罔替,但需遣子入朝。
他太了解这套路了。这是汉高祖夺韩信兵权的法子,是曹操控关羽的手段。儿子入朝,他的人头就相当于悬在了苏木的刀下。可若是不从,就是抗旨,王彦章的三万大军随时可以。
大人,李雒压低声音,契丹使者又来了,这次带了陛下的亲笔信。
赵德钧浑身一震。耶律璟的信,他已经收了七封。从最初的威逼利诱,到后来的割地称王,条件一次比一次优厚。而今日这封,他只看了开头几行,便觉心跳如鼓。
......赵公若开城,朕封你为幽云十六州总管,世袭罔替,永为大辽藩屏。公之子延寿,朕即刻派人从洛阳救出,送至幽州,父子团聚。若公犹豫不决,三日后,朕将驱城中百姓为前驱攻城,届时玉石俱焚,悔之晚矣!
这是最后通牒。耶律璟已经没有耐心了。更可怕的是,他说的驱百姓为前驱,绝不是虚言。这位的残暴,赵德钧比谁都清楚。
李雒,赵德钧的声音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岁,你说,我该怎么办?
李雒扑通跪地:末将只知效忠大人,大人战死,末将殉城;大人投降,末将跟随。只是......他抬起头,眼眶通红,城中三万将士,七万百姓,他们的性命,都在大人一念之间。
这话像一把刀,割开了赵德钧最后的防线。他想起自己年轻时,也曾意气风发,想要做一个卫青霍去病那样的名将。可四十年的官场沉浮,四十年的尔虞我诈,让他明白了——在乱世,忠义是最奢侈的笑话。
罢了,他长叹一声,去告诉契丹使者,明日卯时,开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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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十九,卯时三刻。
天色未明,幽州城的北门缓缓打开。赵德钧一身白衣,免冠跣足,背负着荆条,走在最前面。这是古之降将的之礼,表示愿受责罚。他身后,李雒等将领也脱去甲胄,只穿单衣。再往后,是三千放下武器的守军。
耶律璟骑着高头大马,在数百铁卫的簇拥下,缓缓入城。他看着跪伏在雪地里的赵德钧,嘴角勾起残忍的笑意:赵公,你终于想通了?
罪臣赵德钧,叩见大辽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赵德钧叩头,额头触到冰冷的雪地,心中最后那点身为唐将的尊严,也随之粉碎。
耶律璟跳下战马,亲手扶起赵德钧:赵公何罪之有?你弃暗投明,保全了幽州一城性命,这是大功。他拍了拍赵德钧的肩膀,附耳低语,朕已派人去洛阳,不出一月,必让延寿与赵公团聚。
赵德钧浑身一颤,他知道,耶律璟说的,多半是刺客死士。苏木的防卫再严密,也难防暗箭。但他已经别无选择。
陛下,他低声道,城中尚有不少忠于李唐的将士,恐生变故。
这有何难?耶律璟直起身,笑容灿烂,李雒何在?
李雒出列,单膝跪地。
着你率本部人马,将城中所有队正以上军官,全部集中起来,就说朕要设宴款待。
李雒心中一寒,这是要斩尽杀绝。他看向赵德钧,赵德钧却避开了他的目光。李雒明白了,从开城的那一刻起,他们这些人,都成了随时可以舍弃的棋子。
两个时辰后,幽州校场。
三百多名唐军军官被集中在高台下,他们大多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以为真的要赴宴。当契丹铁骑从四面八方涌出,将他们团团围住时,有人意识到了不对,拔刀反抗,但已是瓮中之鳖。
耶律璟坐在高台上,端着金杯,朗声道:诸君,朕知你们忠勇。但忠勇要用对地方。从今天起,你们效忠的不再是李唐,而是大辽。谁愿归降,官升三级;谁若不从——
他挥了挥手,契丹弓箭手万箭齐发。三百多人在箭雨中挣扎、惨叫,鲜血染红了校场的白雪。有人高喊着大唐万岁倒下,有人跪地求饶却被乱刀砍死。血腥气在寒冷的空气中格外刺鼻,连天上的乌鸦都不敢落下。
赵德钧站在耶律璟身侧,看着这一幕,面如死灰。他知道,从今日起,他不再是唐将赵德钧,而是契丹的一条狗。
耶律璟却笑得开怀,他举杯对赵德钧道:赵公,从此你我君臣同心,共享富贵。
赵德钧接过酒杯,酒是温的,他却觉如饮寒冰。他想起三十年前,自己第一次披上唐军铠甲时,老父的叮嘱:我儿,你记住,咱赵家世代忠良,宁死不做贰臣。
如今,他做了贰臣,救了满城性命,却也亲手埋葬了自己的忠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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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二十,洛阳。
苏木接到卢龙陷落的消息时,正在与李从厚对弈。小皇帝执白,苏木执黑,棋盘上黑白交错,白子已被黑子逼入绝境。
陛下,苏木落下一子,您输了。
李从厚颓然投子认负,刚想说什么,郭威已急匆匆闯入,连礼数都顾不得:太师!幽州八百里加急!赵德钧开城投降,耶律璟已入城,屠戮我军将校三百余人!
啪嗒。
李从厚手中的棋子掉在棋盘上,滚了几圈,停在角落。这位年轻的皇帝脸色惨白,嘴唇哆嗦:赵德钧......朕待他不薄,封他燕王,他为何......为何......
苏木却异常平静,他将那枚黑子拾起,放回棋盒,缓缓道:陛下,赵德钧不降,幽州城破,三万将士、七万百姓玉石俱焚;他降了,至少保住了百姓性命。于他而言,这是不得不选的路。
可他不忠不义!
苏木笑了,那笑容里带着几分悲凉,陛下可知,赵德钧的儿子赵延寿,此刻正在洛阳驿馆,被五百禁军着。他若不降,儿子必死;他若降了,至少耶律璟还许他父子团聚。陛下,换作是您,您如何选择?
李从厚哑口无言。
苏木站起身,走到悬挂的舆图前,手指在上画了个圈:赵德钧降了,卢龙四州尽失,北方门户洞开。耶律璟下一步,必是乘胜南下,直取河东。而我们布置的三路大军,王彦章还在武清,范延光仍在观望,刘知远虽烧了粮草,却也将自己暴露在了契丹的兵锋之下。
太师的意思是......
放弃邢州,苏木语出惊人,命范延光率军退守相州。命王彦章不必再进幽州,转道真定,与范延光成犄角之势。命刘知远放弃雁门关,退守太原。
放弃这么多城池?李从厚震惊,那百姓怎么办?
百姓?苏木回头,眼神犀利,陛下,乱世之中,百姓如草芥。我们守不住,不如主动放弃,实行坚壁清野。耶律璟占领了空城,得不到粮草补给,又面临我三路大军夹击,必不敢久留。待其退兵,我们再收复失地,这才是上策。
他顿了顿,声音放缓:当然,这些城池的百姓,必须提前疏散,全部迁入河东。给他们土地、种子、三年免税。谁愿意去,谁就是朝廷的子民;谁不愿意,便让他们自谋生路。
郭威愣了:太师,这等于将半个河北拱手让人啊!
是拱手让人,苏木点头,但也是让耶律璟背上一个沉重的包袱。他占的地盘越多,需要分兵驻守的就越多;他得到的空城越多,粮草消耗就越大。我们放弃的是土地,他得到的是负担。
他走回棋盘前,将黑白棋子混作一堆,再重新分配:陛下,纵横之术,从来不是计较一城一地的得失。赵德钧降了,卢龙陷了,这盘棋看似输了,实则只是换了一种赢法。
李从厚看着苏木,忽然觉得这个三十四岁的宰相,像极了一个在悬崖边跳舞的疯子——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却每一步都算得精准无比。
苏相,他轻声问,你累吗?
苏木一愣,似乎没想到小皇帝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他沉默良久,才道:陛下,臣从十二岁那年开始,就不知道什么叫累了。
他转身走出大殿,背影在风雪中显得异常孤单。郭威紧随其后,低声道:太师,赵延寿怎么处理?
杀了,苏木的声音冷得像冰,用他的头,祭我们死在幽州的三百将校。
可赵德钧那边......
赵德钧降了契丹,他的狗命,我迟早会取。至于他儿子,早死晚死,都是死。不如死得有价值些。
郭威浑身一寒。他忽然明白,苏木不是不愤怒,不是不悲痛,而是把所有的情绪都压在了心底,化作最冷酷的算计。赵德钧的投降,对苏木而言不仅是军事上的失利,更是对他纵横术的一次羞辱。而羞辱,必须用血来洗刷。
这一夜,洛阳城飘着细雪。驿馆内,赵延寿正做着美梦,梦见父亲接他回幽州,梦见自己成了燕王世子。梦中,他看见苏木对他微笑,说:公子,你可以回家了。
然后,刀光一闪。
人头落地时,眼睛还睁着,嘴角还挂着笑。
而在千里之外的古北口,赵德钧也得到了消息。耶律璟将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扔在他面前:赵公,朕答应你的事,做到了。
那人头不是赵延寿的,只是相似。但赵德钧不知道,他跪在地上,泪如雨下,对耶律璟叩头如捣蒜。
他以为自己在救儿子,却不知自己亲手将儿子送进了地狱;他以为自己在保全城百姓,却不知自己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
这一夜,幽云十六州的风雪格外大,仿佛在为一个时代的堕落而哭泣。而在洛阳,苏木独坐书房,在一张白纸上写下四个字:
下一个,石敬瑭。
墨迹未干,便被窗外的风雪吹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