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浅夏几乎是跑着穿过走廊的,厚重的防寒靴踩在金属地板上,发出沉闷而急促的回响,在东方站寂静的通道里显得格外刺耳。她的心跳声更大,咚咚地敲打着她的耳膜,几乎要盖过一切。
“霍夫曼博士!”她猛地推开主控实验室的门,声音因为急促的呼吸而有些变调。
头发花白的霍夫曼博士正悠闲地端着咖啡,和助手讨论着下周的补给清单。他被苏浅夏的样子吓了一跳,咖啡差点洒出来。“苏?我的上帝,你怎么了?脸色这么白。”
“模型…超级计算机的推演结果…”苏浅夏冲到最近的终端前,手指因为激动和残留的恐惧而有些不听使唤,她飞快地调取数据,“我输入了新的氦同位素异常参数,模型…模型崩溃了。”
“崩溃?”霍夫曼皱起眉,放下咖啡杯走过来,“是算法错误还是数据溢出?我跟你说过很多次,苏,那些边缘数据很可能只是噪声…”
“不是噪声!”苏浅夏猛地抬起头,眼睛里有种霍夫曼从未见过的光芒,混合着惊骇和一种近乎疯狂的笃定,“格林兰、西伯利亚…至少三个独立源都捕捉到了相同的信号!博士,你看这个!”
她将最终的推演结果全屏投射到主控室最大的屏幕上。
那惨白的、被冰封的星球模型,以及旁边触目惊心的红色警告文字,像一颗炸弹,在安静的实验室里无声引爆。
【警告:检测到“氦闪-温室气体连锁崩溃”事件模型。】
【推演结果:九十天后…全球将进入“急速冰河时代”。】
【预计地表平均气温下降:≥65c。】
【预计持续时间:≥1000年。】
【文明存续概率(当前技术条件下):<0.0001%。】
一时间,实验室里落针可闻。只有服务器机柜发出低沉的嗡鸣。霍夫曼的助手张大了嘴巴,呆呆地看着屏幕,手里的电子板滑落到地上都浑然不觉。
霍夫曼博士脸上的轻松表情瞬间冻结了。他扶了扶眼镜,凑近屏幕,几乎是贴着屏幕一寸寸地审视着那些曲线和参数,嘴唇无声地翕动着。
“这不可能…”他喃喃自语,随即猛地摇头,语气变得严厉起来,“苏,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你这个模型…它太激进了!一个未被证实的异常数据点,怎么能导出这种…这种世界末日的结论?”
“博士,这不是一个数据点!这是多重证据链交叉验证后的唯一合理解释!”苏浅夏的声音带着颤抖,但逻辑清晰得可怕,“模型没有崩溃,它只是给出了我们不愿意看到的答案!你看这里,大气热力学平衡被彻底打破的能量来源,正好与推测的‘氦闪’事件能量级匹配…”
“推测!只是推测!”霍夫曼打断她,声音也提高了八度,他挥舞着手臂,“太阳物理那边没有任何异常报告!苏,科学需要严谨,不是靠一个耸人听闻的模型就能颠覆的!”
“也许不是颠覆,而是我们一直忽略了某种低频高损的灾难模式!”苏浅夏毫不退让,她指向模型的一个复杂模块,“传统的长期气候模型平滑掉了这些极端事件,因为它们发生的概率太低!但概率低不代表不会发生!地质记录就是证据!”
“地质记录?八十万年前的事情谁能说得清?也许是陨石撞击,也许是超级火山…”
“无论是哪种原因,模型显示的结果是一样的!”苏浅夏几乎是在低吼,她用力戳着屏幕上的那条垂直向下的温度曲线,“九十天!博士,只有九十天!九十天后,我们现在所熟知的一切都会结束!”
她的声音在最后带上了绝望的哭腔,眼眶不受控制地红了。她不是在争论一个学术问题,她是在试图唤醒一群对即将到来的海啸毫无察觉的人。
霍夫曼看着她激动的样子,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自己的情绪。他放缓了语气,带着长辈的劝导:“苏,我理解你的担忧。任何一个负责任的科学家看到这种推演都会感到不安。但是,我们不能因为一个模型的异常输出就惊慌失措。这需要验证,需要更多的同行评议…”
“我们没有时间进行冗长的评议了!”苏浅夏感到一阵无力。
“那就先内部讨论。”霍夫曼做出了决定,语气不容置疑,“召集东方站所有资深研究员,我们开一个紧急会议。在你把这份报告提交给任何上级部门之前,苏,我们必须确保这不是…不是一场乌龙。”
他最终还是用了这个词——“乌龙”。
苏浅夏看着霍夫曼博士,看着周围其他研究员脸上混杂着怀疑、惊讶和一丝看热闹的表情,那股冰冷的寒意再次攫住了她。她明白了,在固有的认知壁垒和巨大的恐惧面前,即使是世界上最顶尖的科学家,第一反应也是否认。
一小时后,东方站的会议室内,气氛凝重。
模型数据被投射在幕布上,苏浅夏站在前面,尽可能冷静、清晰地阐述着她的发现和推演过程。她讲得口干舌燥,列出了所有支撑她结论的证据。
然而,回应她的,大多是沉默,和紧随其后的、狂风暴雨般的质疑。
“苏,你的氦同位素数据校正因子是否采用了最新标准?旧标准可能会引入系统性偏差。”
“大气模型的边界条件设置是否过于敏感?稍微调整几个参数,结果可能会完全不同。”
“一千年的冰河期?地质史上从未有过如此迅速、如此持久的降温记录,你的模型是否过度 extrapolate(外推)了?”
“文明存续概率小于万分之一?这个数字太主观了,它考虑了人类社会的适应性和技术突破吗?”
问题一个接一个,像冰冷的箭矢射向她。有些是出于学术严谨,有些则带着明显的维护现有理论体系的固执。她艰难地招架着,反复解释,出示原始数据,但怀疑的目光并未减少。
霍夫曼博士最后做了总结发言:“各位,苏博士的发现无疑是非常…引人注目的。但是,正如大家所讨论的,其中还存在太多不确定性。我建议,将这份报告标记为‘高度存疑’,同时我们立即组织人手,对相关数据和模型进行复核。在得到确凿无疑的、经得起任何推敲的结论之前,此事仅限于本会议室内部知悉,严禁外传。我们不能制造不必要的恐慌。”
“不必要的恐慌…”苏浅夏在心里默念着这个词,嘴角泛起一丝苦涩。
会议结束了,研究员们低声议论着离开,没有人再多看她一眼,仿佛她刚刚展示的不是世界的终结,而是一个略有瑕疵的学术ppt。
苏浅夏一个人留在空旷的会议室里,屏幕上的冰封地球依然在缓缓旋转,那刺眼的红色警告,像是对她无声的嘲讽。
她走到观测窗前,窗外,南极的夜晚正在降临,墨蓝色的天幕上开始闪烁起幽绿色的极光,美得如同幻境。
但她知道,在这极致的美景之下,隐藏着她刚刚窥见的、冷酷的真相。
信任的基石,在真正的、颠覆性的灾难面前,竟然如此脆弱。
她该怎么办?
是服从安排,等待那可能永远不会有结果的“复核”?
还是…
她的目光落在个人终端上,那个代表着最高级别、最隐秘通讯渠道的红色加密图标,在昏暗的房间里,像一个微弱的、却无比坚定的火星。
她的手,缓缓握紧了冰冷的终端外壳,指节再次因为用力而泛白。
这一次,不是因为恐惧。
而是因为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