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下六十三度。
这是苏浅夏面罩显示器上跳动的数字,像一道冰冷的判决。她站在南极大陆的腹地,四周是亘古不变的纯白,狂风卷起冰晶,如同亿万把细小的刀锋,永无止境地切割着这片被神灵遗忘的土地。她的考察站——“东方站”,就像一枚被随意丢弃在白色沙漠里的金属纽扣,渺小,孤独,却固执地闪烁着人类文明的微光。
厚重的防寒服让她行动有些笨拙,但那双露在护目镜后的眼睛,却亮得惊人,里面没有丝毫对极端环境的畏惧,只有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她刚刚从深达三千六百米的冰芯钻取现场回来,防护服上还沾着新鲜的冰屑。那截被取出的冰芯,此刻正静静地躺在恒温样本箱里,像一截沉睡的玉柱,通透中泛着幽幽的蓝光。
这不是普通的冰块。它是时间的墓碑,封存着地球八十万年的记忆。每一层冰,都对应着一段遥远的过去,气泡里禁锢着远古的空气,冰晶中凝结着过去的气候密码。
回到实验室,一种熟悉的、混合着各种化学试剂和仪器运转气味的“科学气息”将她包裹。她小心翼翼地取出那截冰芯,在无菌操作台上开始处理。激光切割器发出细微的嗡鸣,精准地切下薄如蝉翼的冰片。质谱仪、气相色谱仪……各种昂贵的仪器开始工作,指示灯明明灭灭,发出低沉而有规律的运行声。
起初,一切正常。数据流在屏幕上平稳地滚动,二氧化碳、甲烷含量的波动曲线,与她之前建立的模型预测基本吻合。她甚至习惯性地端起已经冷掉的咖啡,抿了一口,苦涩的液体让她精神微微一振。
直到她开始分析一组看似不起眼的“氦同位素异常”数据。
指尖在键盘上飞舞,调出深层分析界面。屏幕上,原本应该平滑变化的曲线,在对应着某个极其遥远的年代层时,突然出现了一个极其尖锐、极其突兀的峰值。这个峰值之高,之怪异,完全违背了已知的所有物理规律和气候模型。
苏浅夏的手指顿住了。
她皱紧眉头,第一反应是仪器误差。这种级别的异常,更像是探测器出了故障。
“编号Ix-07探测器,自检程序启动。”她对着麦克风下达指令,声音在安静的实验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几分钟后,自检报告返回:【所有系统参数正常,无硬件故障】。
不是仪器问题。
她的心微微沉了一下。也许是样本污染?她立刻重新取样,更换了全新的分析舱,启动了更高精度的净化程序。整个流程耗费了她将近两个小时,期间她的眼睛几乎没离开过屏幕。
结果再次出现。
那个尖锐的峰值,像一柄冰冷的匕首,再次刺穿了平稳的数据流,位置、形态,与上一次分毫不差!
实验室里只剩下仪器运转的微弱声音,以及她自己逐渐加快的心跳声。一种莫名的寒意,顺着她的脊椎悄然爬升,比南极的寒风更加刺骨。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作为科学家,她不能被情绪左右。
调出超级计算机的访问权限,她将这份异常数据与全球其他几个深冰芯数据库进行了交叉比对。手指因为某种预感而微微颤抖。
十分钟后,比对结果出来了。
格林兰岛的冰芯记录,在相近的地质年代层,同样捕捉到了一个微弱的、但形态一致的异常信号。
西伯利亚永冻土岩芯的间接数据,也指向了同一时期曾发生过某种剧烈的、全球性的环境扰动。
不是孤例!
苏浅夏猛地向后靠在椅背上,冰冷的金属椅背透过衣物传来凉意,她却浑然不觉。一股巨大的、令人战栗的洪流瞬间冲垮了她固有的认知堤坝。她意识到,自己可能触碰到了一个被埋藏在时间尘埃下的、关乎整个星球命运的恐怖秘密。
她立刻投入了新的工作。将这份氦同位素异常数据作为关键变量,输入到她负责维护和优化的“全球气候长期演化预测模型”中。这个模型极其复杂,融合了天体物理、大气科学、海洋学、地质学等众多学科的最新成果,被认为是目前最接近真相的地球命运模拟器。
敲下回车键,超级计算机开始全功率运行。屏幕上,代表地球气候系统的无数条曲线开始疯狂地扭曲、重组,根据新的边界条件,推演着未来的无数种可能。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苏浅夏紧紧盯着屏幕,瞳孔中倒映着飞速滚动的数据和不断变化的模拟图像。她的嘴唇微微张开,呼吸不知何时变得急促。
最终,所有的曲线在一个时间点后,汇聚成一条几乎垂直向下、坠入无尽深渊的轨迹!
模拟图像上,原本蔚蓝的地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惨白的冰盖覆盖,海洋冻结,大陆被数千米厚的冰层吞噬……一个死寂的、冰冻的星球,缓缓旋转。
屏幕的左下角,弹出了模型基于当前数据计算出的最终预警:
【警告:检测到“氦闪-温室气体连锁崩溃”事件模型。】
【推演结果:九十天后,太阳活动周期性异变将触发地球大气与磁场的连锁崩溃,温室效应急剧消失,全球将进入“急速冰河时代”。】
【预计地表平均气温下降:≥65c。】
【预计持续时间:≥1000年。】
【文明存续概率(当前技术条件下):<0.0001%。】
“九十……天……”
苏浅夏无意识地喃喃自语,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
她猛地抬手,关掉了那令人绝望的模拟画面,仿佛这样就能将那恐怖的预言也一并抹去。实验室里恢复了之前的“正常”,只有仪器还在不知疲倦地工作。
她站起身,走到观察窗前。
窗外,是永恒不变的南极冰原,在朦胧的极地之光下,展现出一种惊心动魄的、非人间的美丽。狂风依旧在呼啸,卷起千堆雪。
然而,在苏浅夏的眼中,这片无垠的白色不再是壮丽的风景,而是……不久的将来,整个世界的模样。
冰冷的恐惧,如同窗外的寒流,瞬间钻透了厚重的防寒服,浸透了她的每一寸肌肤,每一个细胞。她扶着冰冷的窗框,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身体难以自控地开始微微颤抖。
她听到了。
从那万米冰层之下,从那八十万年的时光深处,传来的……不是历史的回响,而是来自未来的、毁灭的丧钟。
那是深渊之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