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的灯光熄灭,只剩下观测窗透进来的、南极夜空的幽暗蓝光。苏浅夏像一尊雕塑,在原地站了不知多久。终端屏幕上的冰封地球模型已经自动休眠,但那毁灭的图景却在她脑海里灼烧,比任何图像都更清晰。
霍夫曼博士和同僚们的质疑声仍在耳边回响,不是恶意的,却比恶意更令人绝望——那是基于理性、经验和现有科学范式的、坚不可摧的否定。在绝对的认知壁垒面前,真相反而成了最脆弱的东西。
她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自己的个人舱室。狭小的空间里,只有仪器运转的低鸣和她自己的呼吸声。她瘫坐在椅子上,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桌面的杂物——一个印着母校校徽的马克杯,一张和父母在阳光下的合影,背景是盛开的樱花。
九十天。
照片上那些温暖的、生机勃勃的一切,都将被数千米厚的冰层无情掩埋。她的父母,她的朋友,她熟悉的城市街道,咖啡馆里氤氲的香气,夏日午后的蝉鸣……所有构成她“世界”的概念,都将化为乌有。
一种冰冷的、窒息般的恐惧攥紧了她的心脏,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猛地站起身,像困兽一样在狭小的舱室里踱步。必须做点什么!不能就这样等待,等待那注定徒劳的“复核”!可是,她能做什么?越过霍夫曼博士,越过整个科考站的程序,直接向上汇报?
这个念头让她不寒而栗。
那意味着背叛。背叛导师的信任,背叛科学共同体的规则。她会立刻被贴上“偏执狂”、“麻烦制造者”的标签,她的学术生涯将彻底终结。如果…如果最终证明她的模型是错的呢?那她不仅会成为一个笑话,更将因为制造恐慌而承担无法想象的责任。
她打开内部网络,尝试搜索与“氦闪”、“急速冰河时代”相关的任何非公开资料。结果寥寥无几,仅有的几篇论文也被标记为“理论探讨”或“边缘假说”,淹没在主流学术的汪洋大海中。她试图联系格林兰岛那边提供相似异常数据的研究员,却发现对方的通讯状态显示为“因极端天气中断,恢复时间未知”。
一种被无形之手孤立的感觉,让她遍体生寒。
她再次调出那个末日模型,一遍又一遍地检查每一个参数,每一个假设。她多么希望自己能找到一个漏洞,一个可以让她心安理得地接受霍夫曼博士安排、将这一切归咎于计算错误的漏洞。
可是,没有。越是验算,那份确定性就越是冷酷地扎根在她心里。数据和逻辑构筑的囚笼,将她牢牢困在其中。
夜深了。东方站大部分区域都陷入了沉睡的寂静。苏浅夏却毫无睡意。她再次走到观测窗前。
今夜无风,极光却异常活跃,巨大的、半透明的绿色光幔在天幕上缓缓摇曳,如同幽灵的舞蹈,美得令人心碎。在这亘古的奇观之下,个人的命运、人类的文明,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她想起了自己选择地质学的初心。不仅仅是因为对古老岩石的好奇,更是因为一种渴望——渴望读懂地球留下的密码,理解我们赖以生存的这颗星球的脉搏。现在,她读懂了,读出的却是一首毁灭的挽歌。
是遵从科学的“程序正义”,在规则内缓慢行动,哪怕代价可能是整个文明的覆灭?还是遵从内心的“生存本能”,哪怕赌上自己的一切,去抓住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性?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到了那个放在床头柜最里侧的、不起眼的金属盒子。那是她出发前,一位在保密部门工作的远房长辈私下交给她的,语气严肃地叮嘱:“浅夏,在南极,如果…我是说如果,你发现了任何可能危及国家安全的、无法通过常规渠道汇报的异常情况,用它。”
当时她只觉得有些小题大做,甚至有点好笑。但现在,那个冰冷的金属盒子,却仿佛带着千钧重量,灼烧着她的视线。
她走过去,拿起盒子。触手冰凉。打开,里面是一台造型极其简洁、甚至有些过时的卫星电话,以及一张写着复杂验证码和单一频率的纸条。
她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按下那个按钮,就意味着她将踏上一条无法回头的路。她将不再是科学家苏浅夏,而可能变成一个“告密者”,一个“叛徒”,一个被主流科学界永久放逐的“疯子”。
窗外的极光变幻着形状,投在她苍白的脸上,明暗不定。
她闭上眼,脑海里闪过父母的笑容,闪过城市夜晚的万家灯火,闪过孩子们在阳光下奔跑的身影……然后,这些温暖的画面,迅速被模型推演中那席卷全球的白色死寂所覆盖、冻结。
一滴滚烫的泪水,终于挣脱了束缚,从她眼角滑落,砸在冰冷的卫星电话外壳上,瞬间凝结成一颗微小的冰晶。
她猛地睁开眼,里面所有的迷茫、恐惧和挣扎,都被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所取代。
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体内所有的犹豫都挤压出去。她按照纸条上的指示,笨拙但却坚定地启动了卫星电话,输入了那串冗长而复杂的验证码。
听筒里传来一阵尖锐的、非自然的忙音,持续了十几秒,然后戛然而止,陷入一种深不见底的寂静。这寂静,比南极的风暴更令人心悸。
她知道,线路的那一头,连接着一个她无法想象的、代表着国家意志的庞大系统。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对着话筒,声音嘶哑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碛中艰难凿出:
“报告。这里是南极,‘东方站’,编号dY-7,地质学家苏浅夏。”
“我…有最高紧急情报,关于…地球命运的终极威胁。请求…直接向最高决策层汇报。”
说完最后几个字,她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几乎握不住那部沉重的电话。她将它紧紧抱在怀里,如同抱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蜷缩在冰冷的墙角,等待着来自遥远祖国的、未知的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