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郊外的联络点藏在一片茂密的杨树林后,青砖瓦房爬满了牵牛花,远远望去像座废弃的农舍。
这天清晨,门轴“吱呀”一声被推开,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沾着泥污的军靴,靴筒磨出了毛边,接着是条沾满油渍的军裤——苏青扶着门框站在门口,脸上的煤灰还没洗干净,颧骨处的擦伤结了层暗红的痂,唯有眼神依旧亮得惊人。
“我们回来了。”她声音沙哑,像被砂纸磨过,刚说完就踉跄了一下,身后的林小婉连忙伸手扶住她。
院子里瞬间涌出来十几个人,为首的周小静快步迎上去,军绿色的裙摆扫过地面的草屑。
她没先问任务,而是伸手按住苏青的肩膀,指尖触到对方后背的绷带时,动作猛地一顿:“怎么伤成这样?”
“小事。”苏青扯了扯嘴角,想笑却牵动了脸颊的伤口,疼得嘶嘶吸气,“翻墙的时候被铁丝网刮的,不碍事。”
说话间,队员们陆续走进院子,一个个都带着风霜痕迹:有的胳膊吊在胸前,绷带渗出血迹;有的瘸着腿,裤管卷到膝盖,露出红肿的伤口;还有的嗓子哑得说不出话,只能对着周小静比划手势。
但没人哭丧着脸,连最年轻的陈梅都挺直了腰,只是眼底的青黑藏不住连日的疲惫。
“一个都不少。”周小静挨个数着人头,数到最后一个时,眼圈悄悄红了,她转身对着屋里喊,“张医生!带伤员去里屋处理伤口!灶上炖了鸡汤,大家先去清洗休整!”
厨房里立刻飘出浓郁的香味,张医生提着药箱快步出来,看到队员们的伤势时皱起眉:“这是怎么弄的?伤口都发炎了!”
“被狗撵的时候摔的。”一个队员龇牙咧嘴地回答,引来一阵低笑。
那是在天津执行任务时,她们扮成捡垃圾的,为了避开巡逻队慌不择路跳进了垃圾堆,结果被看守的狼狗追了半条街。
苏青被安排在靠窗的长椅上处理伤口,张医生剪开她后背的衣服时“嘶”了一声——铁丝网在她背上犁出了三道深沟,伤口周围的皮肤又红又肿。“这得好好消炎,不然要留疤的。”
“留疤怕什么。”苏青趴在椅背上,下巴抵着手臂,“总比留命在外面强。”她侧头看向院子,林小婉正和几个队员蹲在井边打水洗脸,冷水泼在脸上时,姑娘们都舒服地叹了口气,溅起的水珠在晨光里闪着亮。
周小静端着碗鸡汤走过来,递到苏青面前:“先补补。这次你们端了日军三个军火库,炸了两座通讯塔,还除掉七个汉奸,功劳不小。”
苏青接过碗,鸡汤的热气模糊了镜片(她为了扮学者特意戴的平光镜),她吸了吸鼻子:“主要是配合得好。陈梅她们扮成学生混进领事馆那次,要是她没把窃听器藏在发簪里,咱们也拿不到日军的布防图。”
正说着,陈梅端着盆热水经过,听到这话脸一红:“那发簪还是青姐你给我的呢,要不是你教我怎么快速拔簪子,我早被搜出来了。”
她额角贴着纱布,那是被汉奸推搡时撞在桌角弄的。
周小静看着她们互相打趣,嘴角的笑意收了收,从口袋里掏出个笔记本:“第二批队员凌晨已经出发了,路线和你们错开,主要负责山东和河南片区。”
她翻开本子,指着上面的名单,“带队的是赵燕,就是上次在武汉烧粮仓那个,你们认识的。”
“燕姐出马肯定没问题。”林小婉插嘴道,她正在给胳膊上的伤口换药,疼得直吸气,就是她们带的炸药比我们多,千万别莽着来。
“放心,出发前我跟赵燕反复叮嘱过了。”周小静合上本子,“你们这拨先休整十天,想吃什么想做什么尽管说,联络点的库房里有新做的棉衣,回头都换上。”
提到棉衣,苏青突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摸出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打开一看,是块染成藏青色的布料:“这是我在北平布庄顺手买的,做旗袍正好,等下次任务扮贵妇时能用得上。”
队员们顿时来了精神,忘了伤口的疼,围过来看布料:“这颜色显白,我觉得做个短褂也行……” “要不裁成斗篷?扮成富家小姐逛街方便……”
院子里的喧闹声惊动了树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来一片。
张医生看着这群刚从生死线上爬回来的姑娘,此刻正为一块布料争论不休,眼眶湿了又湿——她们卸下伪装时,也不过是群爱美的小姑娘,却在最危险的地方,用最柔软的肩膀扛起了最重的担子。
傍晚时分,炊烟袅袅升起,队员们分工合作,有的烧火做饭,有的缝补衣物,还有的趴在桌上整理这次任务的笔记,把遇到的陷阱和应对方法一条条写下来,留给第二批队员做参考。
苏青坐在门槛上,看着夕阳把院子染成金红色,周小静正站在晾衣绳前,给第二批队员准备的新棉衣已经晒得半干,风一吹,衣摆轻轻晃动,像一群展翅的白鸽。
“在想什么?”周小静走过来,递给她一块烤红薯。
“在想赵燕她们现在到哪了。”苏青剥开红薯皮,热气熏得她眯起眼,希望她们别遇到那么多狗。
周小静笑了,拍了拍她的后背,避开伤口的位置:“会顺利的。就像你们一样,去时无畏,归时平安。”
红薯的甜香漫在空气里,混着药味和饭菜香,形成一种奇特的温暖气息。
苏青咬了一大口红薯,甜意从舌尖漫到心底,她想,等这仗打完了,一定要把那块藏青色布料做成旗袍,不用再藏窃听器,就穿着它,在阳光下好好逛一次街。
夜色渐浓,联络点的灯一盏盏亮起,照亮了窗纸上模糊的人影。
而千里之外的铁路线上,一列绿皮火车正载着赵燕和第二批队员,驶向弥漫着硝烟的远方,她们的行囊里,除了武器和伪装道具,还有第一批队员留下的笔记,封面上写着一行娟秀的字:
“别怕,我们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