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风裹着碎雪,打在怡红院的窗棂上噼啪作响,却穿不透那层厚厚的棉帘。书房里暖意融融,银丝炭在铜炉里静静燃烧,映得满室书卷都泛着层柔和的光。贾宝玉正临窗而坐,手里的狼毫笔在宣纸上疾走,案头的《县试策论范文》已被红笔批注得密密麻麻,连“此处应增本地实例”“此句需改用白话”这样的细节都没放过。
“二爷,柳公子遣人送了些‘醒神香’来,说是他父亲秘制的,熬夜读书时燃一炷,比喝三壶浓茶都管用。”袭人将个小巧的铜炉放在案边,见他正对着幅“顺天府仓储分布图”出神,指尖在“通州粮仓”的位置反复摩挲,不由得轻声道,“您都连着三日只睡两个时辰了,便是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
贾宝玉头也没抬,笔尖在纸上写下“通州粮仓需增建通风口,防谷米霉变”,声音带着些沙哑:“再熬几日就好了。”他翻开抽屉,里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稿纸,每一张都写着“策论练习”四个字,最上面那张的落款是“腊月初三,第七遍修改”。
“这都第七遍了?”袭人拿起最底下那张,见上面墨迹斑驳,有些字句被划掉重写了三四遍,连“百姓”二字都有三种写法,不由得咋舌,“前儿周大人来看您,还说您的策论‘已有八成火候’,何必这么较真?”
“周大人是宽我。”贾宝玉放下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你看这句‘轻徭薄赋,民乃安’,说得太泛了。李大人要的是‘怎么轻、怎么薄’,得写清‘每亩地减租多少、徭役每月可免几日’才行。”他忽然想起黛玉昨日说的“百姓怕的不是赋税重,是赋税不均——张三家田多税少,李四家田少税多,才会怨声载道”,又添了句,“需先清丈土地,按亩征税,杜绝‘有田无税、无田有税’之弊。”
正说着,茗烟捧着摞书撞进来,棉袍上沾着雪沫:“二爷!您要的《顺天府历代赋税档案》我借来了!库管员说这是秘档,等闲人根本见不着,我好说歹说才让他通融半日!”他献宝似的翻开最上面那本,“您看这页,记载着万历年间‘清丈土地’的法子,当时顺天府用了‘绳测法’,比从前的‘步量法’准多了,您策论里正好能用!”
贾宝玉眼睛一亮,连忙接过档案,只见上面详细记载着“每绳长三丈,每五绳为一亩”“清丈时需有里正、农户、吏员三方在场”等细则,连“如何防止吏员私改丈量结果”都写得明明白白。他拿起笔,在策论“清丈土地”一节旁批注:“可仿万历旧制,用‘三丈绳测法’,并令农户在丈量记录上按手印为证。”
“这法子好!”茗烟凑过去看,忍不住拍手,“昨儿听门房说,薛大爷的策论还只写了个开头呢,满纸都是‘尧舜之治’‘孔孟之道’,连顺天府的边儿都没沾。”
贾宝玉没接话,只将档案里的“清丈案例”抄在策论素材库里,左边列“古法”,右边写“今用”,比如万历的“绳测法”对应“可改用竹制标尺,更耐用”,当时的“三方见证”对应“可加派乡绅参与,更显公允”。他忽然想起柳砚父亲说的“李大人阅卷,最喜‘古为今用’的策论,既显学识,又接地气”,不由得加快了抄写的速度。
暮色渐浓时,紫鹃踩着薄雪来了,手里捧着个锦盒:“宝二爷,我们姑娘让我送来这个。”她打开锦盒,里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宣纸,边角都用浆糊细心地裱过,“姑娘说您的稿纸总被墨渍弄脏,这是她特意让人裁的‘防污纸’,墨汁溅上去也不会晕开。”
贾宝玉拿起一张宣纸,指尖抚过细腻的纸面,果然比寻常纸张厚实光滑。他想起黛玉有轻微洁癖,连案上的砚台都要每日擦拭三遍,却肯为他熬夜裱纸,心里忽然涌上股暖流。
“替我谢林姑娘。”他从书架上取下本《算学启蒙》,里面夹着张他手绘的“赋税换算表”,“这是我按顺天府的田亩等级算的,一亩上等田缴多少粮、中等田缴多少银,都标清楚了,或许对她整理素材有用。”
紫鹃接过书,笑着说:“姑娘还说,您若写策论累了,就去潇湘馆坐坐,她新沏了‘六安茶’,说是能解乏。”
贾宝玉点头应下,目送紫鹃走远,才重新拿起笔。窗外的雪越下越大,映得书房里亮如白昼,他忽然觉得,这漫漫长夜的苦读,倒不似从前那般枯燥了——原来有人在灯下为他裱纸,有人在茶炉边为他温茶,连这冰冷的雪夜,都透着些暖意。
次日清晨,贾政踏雪而来,见宝玉正对着铜镜练习“卷面书写”,笔笔工整,字字端正,不由得点了点头:“县试阅卷,考官一日要看数百份卷子,字迹潦草的,再好的策论也难入眼。”他拿起案上的策论,见上面的字虽不如馆阁体那般规整,却笔笔有力,行距整齐,红笔批注的“实例”“数据”比原文还多,不由得露出赞许之色。
“这‘清丈土地’的法子,写得很细。”贾政指着“竹制标尺”一节,“比我当年写的周全多了。”他忽然想起什么,从袖中取出个小布包,“这是李大人的门生王县令送的‘县试阅卷心得’,说李大人最恨‘策论空洞’,若能在结尾提一句‘臣虽不才,愿往顺天府试行此法’,定能加分。”
贾宝玉接过布包,见里面是张薄薄的纸,却写得字字珠玑:“李大人常说,‘策论不是文章,是治国的药方’,得说清‘治什么病、用什么药、怎么吃’才行。”他忽然明白,父亲这几日四处奔走,不是为他找门路,是为他寻“药方”来了。
午后,柳砚冒雪来访,棉袍上结着层薄冰,手里却紧紧抱着个油纸包:“贾兄,我父亲想起个重要的事儿——县试策论的‘抬头’有讲究!”他冻得牙齿打颤,却依旧兴奋,“写给皇帝的话要空两格,提到‘圣上’‘朝廷’要另起一行,这些规矩错了,再好的策论也得降等!”
贾宝玉连忙拉他到暖炉边烤火,打开纸包一看,里面是张“格式范例”,从“称呼”到“落款”,从“抬头”到“换行”,都标得清清楚楚,最下面还用红笔写着“李大人最烦‘格式混乱’,去年有个考生策论写得好,就因‘圣上’二字没抬头,只中了个末等”。
“太重要了!”贾宝玉拍着柳砚的肩膀,“我昨日写策论,还把‘朝廷’二字写在句尾了,若是真到了考场,岂不是要吃亏?”
柳砚喝了口热茶,缓过劲儿来:“我父亲说,这些‘格式规矩’,就像走路要穿鞋,看着不起眼,少了却万万不行。”他指着策论里的“赋税换算表”,“这里可以加句‘此表已按顺天府现行度量衡换算,与户部标准一致’,李大人是户部出身,最看重这个。”
贾宝玉茅塞顿开,连忙提笔修改。炭火爆出细碎的火星,映得两人脸上都泛着红光,窗外的风雪声、案上的笔尖声、炉边的谈笑声混在一起,倒像支热闹的曲子。
夜幕降临时,贾宝玉终于完成了策论的最后一遍修改。他将稿子仔细折好,放进考篮里,旁边是黛玉送的防污纸、柳砚父亲的格式范例、王县令的阅卷心得,还有父亲给的“务实要诀”。铜炉里的银丝炭渐渐燃尽,只剩点余温,他却觉得浑身都是力气——再过几日,他就要带着这份凝聚了众人心血的策论,走进县试的考场了。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一轮明月挂在天上,照得满地积雪像铺了层银箔。贾宝玉推开窗,寒风扑面而来,却带着些清冽的梅香——那是从潇湘馆飘来的,想来黛玉的窗也亮着灯。他忽然觉得,这场县试,他考的不只是功名,是能护她周全的底气,是能保贾府安康的能力,是能让这红楼世界少些遗憾的希望。
他转身回到案前,铺开一张黛玉送的防污纸,提笔写下“县试前夜,灯下记”,笔尖落下时,竟带着些前所未有的从容与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