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的腊月初,最热闹的地方不是张灯结彩的正厅,而是怡红院那间被炭火烘得暖洋洋的书房。贾宝玉伏在案前,手里的狼毫笔在宣纸上沙沙游走,砚台里的墨汁泛着温润的光——这是他特意让茗烟用温水调的,免得天气太冷,墨汁上冻影响书写。
“二爷,这是刚从顺天府衙抄来的‘历年县试真题’,张御史家的小厮特意送来的。”茗烟捧着个蓝布包进来,见案上堆着的书册比昨日又高了半尺,最上面的《策论精编》里夹着密密麻麻的便签,忍不住咋舌,“您都看了三天了,就没歇会儿?”
贾宝玉头也没抬,笔尖在“农桑”二字下画了道横线:“歇什么,再过十日就县试了。”他翻过一页,指着上面的考题,“你看这道‘论仓储与备荒’,前年顺天府闹旱灾,就是因为粮仓分布不均,南丰北歉,若能在通州多建三座粮仓,便可匀出三成粮食接济北边。”
茗烟凑过去看,见他在空白处写满了批注:“粮仓需选高燥处,防潮;需派专人看守,防鼠;每年秋收后需晾晒三日,防霉变……”连看守粮仓的“轮岗制度”都列得清清楚楚,不由得叹道:“二爷,您这比府里管粮仓的周瑞家的还懂行。”
“纸上谈兵罢了。”贾宝玉放下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目光落在窗外——潇湘馆的方向飘起了炊烟,想来黛玉正在用早膳。他忽然想起昨日去潇湘馆,见黛玉案上摆着本《农政全书》,书页上用朱笔圈出了“区田法”“代田法”,旁边还写着“可用于县试策论‘改良耕作’一节”,当时心里就像被暖炉烘过似的,熨帖得很。
“把这包‘茯苓霜’送去给林姑娘。”他从柜里取出个锦盒,“昨儿听紫鹃说她夜里又咳了,让她每日冲水喝,润润嗓子。”
茗烟刚走,袭人便端着碗冰糖雪梨进来,见他正对着幅“顺天府水利图”出神,图上用红笔标出了“需疏浚的河道”“可建闸的渡口”,连“每段河道需派多少民夫”都算好了,不由得笑道:“二爷这几日写策论,倒把算盘练得精了。”
贾宝玉接过雪梨,挖了一勺递到嘴边,忽然笑了:“不然怎么办?总不能像从前那样,见了算盘就头疼。”他想起穿越前写论文时,为了算清楚“明清县试录取率与粮食产量的关系”,对着Excel表格熬了三个通宵,如今算这些“民夫口粮”,倒也不算难事。
正说着,贾政掀帘而入。他没像往常那样板着脸,反而拿起案上的“县试备考清单”,见上面列着“每日寅时起身背书,卯时写策论一篇,辰时看《资治通鉴》,巳时模拟考试,未时整理错题……”连“酉时与柳砚切磋学问”都写得明明白白,不由得点了点头。
“这清单做得不错。”贾政指着“模拟考试”那条,“每日写一篇策论?”
“是,”贾宝玉起身行礼,“昨日写的《论教化与民风》,请父亲过目。”
贾政接过策论,开篇便是“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引用的是《管子》里的话,却没像寻常勋贵子弟那样空谈义理,反而列举了“顺天府去年因减税而犯罪率下降三成”的实例,字里行间透着股务实劲儿。
“此处可再添些‘乡塾建设’的具体措施。”贾政在空白处写了“每乡需设塾师一名,由县里统一考核”,“李大人最看重‘实务’,光说‘教化重要’没用,得告诉朝廷‘怎么干’。”
贾宝玉眼睛一亮,连忙提笔添上:“塾师俸禄由县府拨款,每月三两银子,需保证‘能识千字、通《论语》’方可任职。”他忽然想起黛玉昨日说的“乡塾若只教经义,不教算术,百姓仍是不懂记账,难免被奸商欺瞒”,又补了句,“增设‘算术课’,教百姓记账、量地之法。”
贾政看着他添的字句,嘴角难得露出点笑意:“林丫头教你的?”
贾宝玉脸一红,点头道:“是,黛玉说……百姓过日子,光会背诗没用。”
“她倒是比你懂民间疾苦。”贾政放下策论,“明日带你去见李大人的门生,姓王,现任宛平县令,让他给你讲讲‘县试策论的阅卷偏好’。”
正说着,柳砚顶着风雪进来了,棉袍上落满了雪粒,手里却紧紧护着个油纸包,冻得嘴唇发紫:“贾兄,这是我父亲整理的‘县试易错点’,都是他当年栽过的坑!”
贾宝玉连忙拉他到暖炉边烤火,打开纸包一看,里面是张泛黄的纸,列着“卷面不可有墨渍”“策论结尾需颂圣”“引用典籍需注明出处”等二十多条,最下面还用红笔写着“李大人阅卷时,爱用朱笔在‘务实建议’旁画圈,画三个圈的必是高分”。
“你父亲太厉害了!”贾宝玉指着那条“画圈”的注解,“这可比泛泛而谈的‘注意事项’有用多了!”
柳砚搓着冻红的手,喝了口热茶:“我父亲说,他当年就是因为策论里写了‘给驿站马匹编号码,防止丢失’,被李大人画了三个圈,才中了县试案首。”他凑近看贾宝玉的策论,指着“乡塾算术课”那处,“这里可以加句‘用《九章算术》里的‘方田术’教量地,百姓易懂’,李大人是算学出身,准保喜欢。”
贾宝玉茅塞顿开,连忙提笔修改,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炭火爆出细碎的火星,映得两人脸上都带着热气。
傍晚时分,雪停了。贾宝玉刚把修改好的策论誊写清楚,就见紫鹃站在廊下,手里捧着个白瓷瓶。
“宝二爷,我们姑娘让我送来的。”紫鹃笑着把瓷瓶递过来,“这是姑娘用冰糖和川贝熬的枇杷膏,说您近日熬夜写策论,嗓子定是不舒服。”
贾宝玉打开瓷瓶,一股清甜的香气飘了出来,里面的枇杷膏熬得稠稠的,还透着点琥珀色。他想起黛玉咳得厉害,却还熬夜为自己熬膏子,心里又暖又疼。
“替我谢林姑娘,”他从书架上取下本《算学启蒙》,“这是我托人从江南买来的孤本,里面有‘丈量土地的简便算法’,或许对她整理策论素材有用。”
紫鹃接过书,笑着说:“我们姑娘说了,您若想问‘县试策论里的民生案例’,就去问她,她父亲当年任巡盐御史时,收集了不少‘各地赋税利弊’的卷宗。”
贾宝玉心里一动,连忙点头:“明日我去潇湘馆请教。”
夜深了,怡红院的灯还亮着。贾宝玉趴在案前,把柳砚父亲的“易错点”贴在墙上,又将贾政的批注、黛玉的建议一一整理到策论里。砚台里的墨汁结了层薄冰,他便呵口热气化开;手指冻得发僵,就放在暖炉上烘会儿再写。
窗外的月光透过雪雾照进来,落在摊开的《顺天府志》上,那上面记载着“每乡的人口、土地、赋税”,被他用红笔标得密密麻麻。他忽然想起穿越前在图书馆里,对着满架的史料熬夜写论文的日子,那时总觉得历史是冰冷的文字,可此刻握着这支笔,写着关于“粮仓”“乡塾”“水利”的策论,才明白所谓历史,原是由无数个“如何让百姓过得好一点”的细节组成的。
“二爷,该歇了,都三更了。”袭人端来碗热汤,见他眼里布满血丝,不由得心疼,“您就是铁打的身子,也经不住这么熬啊。”
贾宝玉喝了口汤,暖意顺着喉咙滑下去:“再写一篇‘论水利’就睡。”他指着纸上的“永定河疏浚方案”,“你看,这里写‘需在下游建闸,雨季开闸泄洪,旱季关闸蓄水’,是不是比只说‘要治水’清楚多了?”
袭人看不懂策论,却见他眼里闪着光,不像从前那样迷茫,不由得笑了:“二爷说得都对。”
天快亮时,贾宝玉终于放下了笔。案上整齐地摆着十篇策论,篇篇都有“实例”“数据”“具体措施”,旁边堆着的《农桑辑要》《算学启蒙》《顺天府志》,书角都被翻得起了卷。他伸了个懒腰,推开窗,雪后的天空格外蓝,潇湘馆的梅枝上落满了雪,像开了一树的白梅。
他忽然想起黛玉昨日在便签上写的:“县试不是终点,是起点。你想护着的,从来都不只是一场考试的输赢。”
是啊,他想护着的,是那个在潇湘馆里咳着嗽却还为他整理策论的姑娘,是那个被抄家阴影笼罩的贾府,是那些在历史缝隙里努力活着的百姓。这支笔,不仅要写中状元的荣光,更要写得出让他们安稳度日的药方。
贾宝玉拿起黛玉送的枇杷膏,挖了一勺放进嘴里,清甜的滋味漫开来,带着点微微的苦,像极了这一路的辛苦,却又透着回甘。他对着潇湘馆的方向笑了笑,转身回到案前,摊开新的纸,提笔写下“县试备考最后七日计划”,字迹工整,笔锋里带着股稳当的劲儿,再不是从前那副纨绔子弟的模样了。
窗外的雪又开始下了,落在书窗上,簌簌有声,像是在为这灯下苦读的少年伴奏。而书房里的墨香、药香、炭火香混在一起,酿出了种名叫“希望”的味道,在这寒冬腊月里,悄悄发了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