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的风像淬了冰,刮得荣国府的朱漆大门呜呜作响,却吹不散怡红院书房里的暖意。案上的铜炉燃着上好的银丝炭,红焰跳跃着,将满室的墨香烘得愈发清透。贾宝玉正临窗而坐,手里捏着支狼毫,笔尖悬在《策论范文》上方,迟迟没有落下——再过三日便是县试,他反倒比往日更沉静了些。
“二爷,张御史派人送的《漕运利弊分析》到了。”茗烟捧着个蓝布包进来,见他对着窗外出神,顺着目光望去,只见潇湘馆的方向积着层薄雪,几株红梅探出墙头,像泼在宣纸上的朱砂,“听说这是张御史当年考举人时的得意之作,特意嘱咐您细看‘顺天府漕运改良’那节。”
贾宝玉接过布包,指尖触到冰凉的书脊,忽然笑了:“张御史倒是有心人。”他翻开册子,见首页题着“实务为要,经史为辅”八个字,墨迹遒劲,正是林如海的笔体——想来是当年林如海赠与张御史的,如今又辗转到了自己手里。
“这批注比范文还精彩。”贾宝玉指着“河道清淤”一节,那里用朱笔写着“每年霜降后清淤最佳,可调用漕工三百,需耗米二十石”,连具体的人工、钱粮都算得清清楚楚,“你看这细节,李大人见了定会喜欢。”
茗烟凑过去看,见页边还画着幅简易的清淤工具图,忍不住咋舌:“这比咱们府里工程队的图纸还明白。不过二爷,您前日写的《论顺天府农桑改良》已经够细了,连‘东庄需种晚稻、西坡宜栽黍’都写了,还需再改吗?”
“再细些才好。”贾宝玉从抽屉里取出张泛黄的纸,上面是他托人从顺天府衙抄来的“去年农户收成表”,“你看这组数据,东庄因缺水亩产比西庄少两成,策论里提一句‘引永定河水灌溉东庄’,便比空说‘兴修水利’实在得多。”他拿起笔,在策论末尾添了行小字:“据顺天府农户呈报,东庄现有水井二十七口,仅够半数田亩使用。”
正说着,袭人端着碗杏仁茶进来,见他案上堆着的书册比昨日又高了寸许,最上面的《算学启蒙》里还夹着张黛玉写的便签,上面列着“亩产换算公式”,字迹娟秀却力透纸背,不由得叹了口气:“林姑娘昨夜又没睡好,紫鹃说她三更天还在给您抄《经义精要》呢。”
贾宝玉捏起那张便签,指尖抚过“石与斛换算需按官制”几个字,忽然想起昨日去潇湘馆,见黛玉案上的烛泪堆了半寸,砚台里的墨都冻成了冰,当时心里就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下。
“把这盒‘暖手炉’送去给林妹妹。”他从柜里取出个錾花银炉,里面盛着新燃的炭,“告诉她别再熬夜了,我这些日子记的笔记够全了。”
茗烟刚走,贾政便掀帘而入。他没像往常那样查问功课,只拿起案上的《策论定稿》翻了翻,目光在“引用顺天府近年税银数据”“提及李大人前任政绩”等处停了停,忽然道:“明日随我去拜访李大人。”
贾宝玉手一顿,抬头时眼里闪过些诧异:“父亲?考前拜访考官,怕是不合规矩吧?”
“放心,只是去给李大人的母亲贺寿,顺带送些江南新贡的茶叶。”贾政放下策论,指尖在“农灾应对”那页敲了敲,“你张御史说,李大人的母亲最喜谈农事,你且备些‘顺天府春耕习俗’的话头,不必提考试的事。”他忽然想起什么,从袖中取出块玉佩,“这是你祖父当年考秀才时戴的,明日戴上。”
玉佩温润,刻着“守拙”二字,贾宝玉捏在手里,忽然明白父亲的用意——不是让他走门路,而是让李大人看看,贾府的孩子是真懂实务、接地气的。
次日巳时,贾宝玉随贾政来到李府。李大人的母亲果然是个爽朗的老太太,拉着贾宝玉问东问西,从“今年麦子的长势”到“新引进的番薯种”,句句不离农事。贾宝玉答得从容,既引了《农桑辑要》里的说法,又提了顺天府农户的实际经验,连“霜降后种麦需盖三层稻草”这样的细节都讲得头头是道。
“这孩子倒是懂行。”老太太笑得眼角堆起皱纹,指着院里的菜畦,“你看我这畦青菜,总生虫子,有什么法子治?”
“可用烟草水喷洒,既无害又管用。”贾宝玉蹲下身,指着菜叶上的虫眼,“前儿在东庄见农户用过,效果极好。若老太太信得过,我让人送些烟草末来。”
李大人在旁听得仔细,见他说起农事时眼里有光,不似寻常勋贵子弟那般只会空谈,不由得点了点头:“看来宝玉是真下过功夫。”他忽然话锋一转,“听说你在看《漕运利弊分析》?”
贾宝玉心中一动,起身答道:“晚辈昨日刚得张御史赠予的抄本,正读到‘顺天府漕运改良’一节,对‘分段运输’的法子很是佩服。”他没提考试,只谈学问,“晚辈以为,若能在通州设个中转站,便可避开永定河浅滩,省不少人力。”
李大人眼中闪过丝赞许:“你倒有自己的见解。这法子我当年也想过,只是钱粮不足,未能施行。”他忽然笑了,“看来张御史没白疼你。”
回程的马车上,贾政看着闭目养神的儿子,忽然道:“方才李大人说‘有林御史之风’,你可知这话的分量?”
贾宝玉睁开眼,望着窗外掠过的街景,雪地里的脚印被车轮碾过,很快又落满新雪:“父亲是说,李大人想起林姑父了?”
“林如海当年考县试,策论里写的‘江南漕运改良’,与你今日说的‘分段运输’异曲同工。”贾政望着车窗外的飞雪,声音里带着些感慨,“李大人与你姑父是同年,最敬他‘务实’二字。你能得他这句赞,比中个秀才还强。”
回到怡红院时,暮色已浓。贾宝玉刚踏进书房,便见案上放着个白瓷盘,里面盛着几枚红梅,旁边压着张纸条,是黛玉的字迹:“明日县试,放宽心。这是西府老梅树上摘的,取‘独占鳌头’之意。”
他拿起那枝最艳的红梅,鼻尖萦绕着清冷的香气,忽然觉得连日的紧张都散了。从书架上抽出那本被翻烂的《策论素材库》,最后一页空白处,不知何时被黛玉画了个小小的笑脸,旁边写着“尽人事,听天命”。
“二爷,柳公子来了。”茗烟掀帘进来,身后跟着个青布棉袍的少年,正是柳砚。他脸上带着雪粒,手里却紧紧护着个油纸包,生怕里面的东西沾了寒气。
“贾兄,这是我父亲连夜整理的‘县试注意事项’。”柳砚将纸包打开,里面是张泛黄的纸,列着“入场需带物品”“答卷忌讳”“卷面整洁要诀”等二十余条,甚至连“笔墨需提前温透,免得上冻”都写了,“我父亲说,当年他就是因墨锭冻住,耽误了半柱香功夫,才只中了个副榜。”
贾宝玉接过那张纸,见上面用红笔标着“重中之重”:“策论结尾需提‘感恩朝廷、愿效犬马’,李大人最喜忠孝之言。”不由得笑了:“柳伯父真是经验之谈。”
柳砚喝了口热茶,搓着冻得发红的手:“我明日也去考场,就在隔壁号房。若贾兄有什么需用的,咳嗽三声便是。”他忽然压低声音,“我听书吏说,薛蟠也报了名,不过他连《四书》都认不全,怕是来凑数的。”
贾宝玉没接话,只将柳砚带来的“注意事项”贴在案头,与黛玉的“易错点”、张御史的“实务要诀”排在一起,像面小小的盾牌,护着他连日来的心血。
夜深时,雪又下了起来。贾宝玉将所有的策论、经义都重新梳理了遍,最后拿起那枝红梅,插在案头的青瓷瓶里。烛火映着梅影,落在《论语》的“士不可以不弘毅”上,墨迹仿佛活了过来。
他忽然想起穿越前在图书馆熬夜的日子,那时总觉得前途茫茫,一篇论文改了十几遍仍怕通不过。可此刻坐在这百年前的书房里,握着这支承载着众人期许的笔,他忽然明白,所谓的刻苦,从来不是孤身一人的煎熬——是黛玉灯下抄录的《经义》,是柳砚踏雪送来的《注意事项》,是贾政默默递来的玉佩,是张御史辗转相赠的《漕运分析》,这些温暖的碎片,拼出了他前行的路。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书房的灯却亮到了天明。当第一缕晨光穿透雪雾,照在案头那枝红梅上时,贾宝玉放下笔,对着镜子理了理青衿,铜镜里的少年眼底虽有倦意,眼神却亮得像雪地里的星子。
他将考篮仔细检查了三遍:笔墨纸砚、干粮水壶、御寒的暖手炉,还有那枚刻着“守拙”的玉佩。最后,他拿起黛玉送的那支羊毫,轻轻放进笔袋里——这支笔,要陪他去写下一个崭新的开始。
走出怡红院时,雪已经停了。潇湘馆的红梅在晨光里开得正好,远远望去,像团燃烧的火。贾宝玉忽然停下脚步,对着那个方向深深鞠了一躬,然后转身,踏着满地碎玉似的阳光,朝着府外走去。县试的考场就在前方,而他知道,身后有无数双眼睛,正望着他走向那个能护她周全、能保贾府安康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