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宫,寅时末。
宫门紧闭,殿内灯火通明。皇帝萧鉴披着明黄龙袍坐在御案后,手中握着一卷书,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洪公公垂手侍立在侧,殿中还有八名暗卫,隐在阴影里,气息全无。
“什么时辰了?”皇帝忽然问。
“回陛下,寅时三刻已过,快到卯时了。”洪公公轻声答道。
皇帝“嗯”了一声,将书卷放下:“西华门那边,应该结束了吧?”
“刚传来消息,靖王已被擒,叛军肃清。”洪公公道,“瑞王殿下与苏侧妃都在,陛下可放心。”
“放心?”皇帝冷笑一声,“朕能放心吗?一个儿子造反,另一个儿子……恐怕也未必干净。”
洪公公不敢接话。
皇帝站起身,走到窗边。窗外天色依旧漆黑,但东方天际已隐隐泛出一丝鱼肚白。漫长的一夜,终于要过去了。
可他知道,真正的危机,或许才刚刚开始。
“景琛那边,有动静吗?”皇帝忽然问。
洪公公心头一跳,小心翼翼道:“齐王殿下……方才遣人来报,说玄武门有叛军余孽作乱,他已带兵前去平乱,请陛下安心。”
“平乱?”皇帝转过身,眼神锐利如刀,“他带了多少兵?谁给的调令?兵部今夜当值的是谁?”
一连三问,洪公公额角渗出冷汗:“老奴……老奴不知。齐王殿下的人只说了这些,便匆匆离去。”
皇帝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笑了,笑声里满是苍凉:“洪德啊,你跟了朕多少年了?”
“回陛下,四十二年。”
“四十二年……”皇帝喃喃,“朕还是皇子时,你就在身边伺候。朕登基、立后、生子、平乱、治国……这一路走来,你都在。你说,朕这几个儿子里,谁最像朕?”
洪公公噗通跪地:“陛下,老奴不敢妄议天家。”
“朕让你说。”
“是……”洪公公伏在地上,声音发颤,“若论才具,靖王殿下英武果决,有陛下年轻时统兵的风范;瑞王殿下沉稳仁厚,肖似陛下治国时的气度;齐王殿下……齐王殿下性情温和,孝顺友爱,亦是有德之人。”
“呵呵,好一个‘有德之人’。”皇帝走回御案后,重新坐下,“你这话说了等于没说。起来吧,朕不怪你。”
洪公公战战兢兢起身,垂手而立。
殿内再次陷入沉寂。
不知过了多久,殿外忽然传来嘈杂声。脚步声、喊叫声、兵器碰撞声混在一起,由远及近,直逼乾元宫而来。
“来了。”皇帝淡淡道,脸上竟无半分意外。
洪公公脸色煞白:“陛下,老奴出去看看——”
“不必。”皇帝抬手制止,“该来的总会来。朕倒要看看,朕这个‘有德’的儿子,究竟能做到哪一步。”
话音刚落,殿门轰然被撞开!
数十名黑衣死士蜂拥而入,手中刀剑寒光闪闪。为首一人,竟是个女子——谢明蓁!
她一身劲装,长发高束,脸上毫无血色,眼神却亮得骇人。手中握着一柄长剑,剑尖还在滴血。
“谢氏!”洪公公厉喝,“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带兵闯宫!”
谢明蓁看都没看他,目光直直落在皇帝身上。她一步步走近,在御阶前停下,忽然笑了,笑容惨淡:“陛下,儿臣……来给您请安了。”
皇帝平静地看着她:“谢明蓁,你可知你在做什么?”
“知道。”谢明蓁点头,“逼宫,弑君,谋逆——随便陛下怎么定罪名。反正今夜过后,不是您死,便是我亡。”
“就凭你?”皇帝扫了一眼她身后的死士,“这些人,能敌得过朕的暗卫?”
“敌不过。”谢明蓁坦然承认,“但陛下别忘了,您这乾元宫里,可不只有暗卫。”
她话音未落,殿中忽然响起几声闷哼。
洪公公骇然回头,只见四名暗卫竟软软倒地,口鼻流血,显然中了剧毒。而另外四名暗卫则迅速退到谢明蓁身后,单膝跪地:“属下参见主人!”
“你们——”洪公公目眦欲裂。
皇帝却依旧平静:“朕早该想到的。谢明蓁,你经营多年,若连乾元宫都渗透不进来,反倒奇怪了。”
谢明蓁看着皇帝,眼中闪过复杂情绪:“陛下,您确实圣明。可您太自信了,自信到以为一切尽在掌握。就像您以为,瑞王一定会赢,靖王一定会输一样。”
“难道不是吗?”皇帝反问,“景琰此刻,应该已经成了阶下囚。”
“是,他输了。”谢明蓁声音忽然哽咽,“他输给了您的偏心,输给了萧景珩的算计,也输给了……我的愚蠢。”
她握剑的手微微颤抖:“我重生一世,本以为能改变命运,能助他登上皇位,能让他爱我、敬我、与我共享江山。可到最后,我还是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皇帝沉默片刻,缓缓道:“谢明蓁,你可知你输在何处?”
“请陛下赐教。”
“你太执着于‘赢’。”皇帝道,“你执着于赢过苏云昭,执着于赢回前世失去的一切,执着于证明你比重生前更聪明、更厉害。可这世间事,不是非赢即输。有时候,退一步,让一分,反而海阔天空。”
谢明蓁大笑起来,笑出了眼泪:“退一步?让一分?陛下,您这话说得轻巧。您可知一个女子在这深宫里,退一步便是万丈深渊,让一分便是尸骨无存?我不争,不抢,不狠,早就被人啃得连骨头都不剩了!”
“所以你就选择害人?”皇帝声音转冷,“陷害忠良,毒杀宫妃,挑拨朕的皇子相残……谢明蓁,你手上沾的血,还不够多吗?”
谢明蓁笑容一敛:“陛下既然都知道,为何不早处置我?”
“因为朕想看看,你能走到哪一步。”皇帝站起身,居高临下看着她,“也想看看,景琰为了你,能糊涂到什么程度。更想看看……这满朝文武,究竟有多少人会被你蒙蔽,有多少人会被利益驱使,背叛朕,背叛朝廷。”
他一步步走下御阶。
谢明蓁身后的死士立刻举刀戒备,但那四名叛变的暗卫却拦住了他们。
“陛下……”谢明蓁后退半步,剑尖指向皇帝,“您别过来。”
皇帝却恍若未闻,继续走近,直到剑尖离他胸口只有三寸:“谢明蓁,你知道朕为何一直不立太子吗?”
谢明蓁握剑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不是因为朕忌惮哪个儿子,也不是因为朕贪恋权位。”皇帝看着她,眼中竟流露出一丝悲悯,“而是因为朕在等,等一个能明白‘为君者,当以天下为先,以私欲为末’的儿子。等一个能忍常人所不能忍,能让常人所不能让的继承人。”
“萧景珩就是这个人?”谢明蓁嘶声问。
“是。”皇帝坦然承认,“他或许不如景琰英武,不如景琛机变,但他有仁心,有胸怀,有……帝王该有的格局。这一点,你永远不懂。”
谢明蓁浑身一震,眼中最后一点光也熄灭了。
她忽然想起前世。那时她痴恋萧景珩,用尽手段想嫁给他,却只换来他的厌恶和疏远。重生后,她恨他,恨苏云昭,恨所有过得比她好的人。她以为报复了、夺得了、赢了,就能填补内心的空洞。
可此刻站在这里,剑指九五之尊,她才忽然明白——
她从未真正活过。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她都活在自己的执念里,活在对别人的怨恨里,活在对虚幻胜利的追逐里。她得到了靖王妃的尊位,得到了所谓的“爱情”,得到了无数人的畏惧和奉承,可内心深处,依旧是一片荒芜。
“陛下……”她声音忽然软下来,带着哭腔,“如果……如果我早些醒悟,如果我没有重生,如果我……”
她没有说完。
因为殿外,忽然传来震天的喊杀声!
紧接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太监连滚爬进殿来,嘶声喊道:“陛下!齐王殿下带兵攻破了玄武门,此刻已到乾元宫外!他说……他说靖王与谢氏谋逆,他已奉旨平乱,请陛下速速移驾!”
谢明蓁猛地转头,眼中闪过难以置信。
齐王?那个一直装平庸、装无害的齐王?
皇帝却笑了,笑容里满是讽刺:“看到了吗?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谢明蓁,你以为你是下棋的人,其实你也只是棋子。”
他看向殿外,那里火光越来越近,脚步声越来越响。
“罢了。”皇帝忽然抬手,轻轻拨开胸前的剑尖,“谢明蓁,你若还有一丝良心,就放下剑,自行了断吧。这是朕……给你最后的体面。”
谢明蓁呆呆看着手中的剑,又看看皇帝,再看看殿外越来越近的火光。
她忽然想起靖王。那个骄傲、冲动、对她付出真心的男人,此刻应该已经被擒,或许正在天牢里咒骂她的背叛。她又想起苏云昭,那个她恨了一世又一世的女人,此刻应该正与萧景珩并肩而立,等待胜利的曙光。
而她呢?
她站在这里,剑指君王,身后是背叛的暗卫,身前是逼近的叛军。进退无路,众叛亲离。
“哈哈……哈哈哈……”她忽然又笑起来,笑声癫狂,“好啊,真好!你们都赢了,你们都对了!只有我错了,只有我活该!”
笑声戛然而止。
她猛地转身,剑锋划过自己脖颈。
血花飞溅。
谢明蓁软软倒下,眼睛还睁着,望着殿顶的藻井,那里绘着九条金龙,在灯火映照下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就要腾空飞去。
她最后看到的,是金龙的眼睛。
那么冷,那么高,那么……遥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