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觉得克罗夫特今晚之后,会去哪里?」
黑色轿车平稳地滑入深夜的车流,叶听白单手扶着方向盘,目光掠过后视镜中那辆从酒店停车场就若即若离跟着的灰色SUV。
副驾驶座上,夏知许正低头滑动手机屏幕,屏幕冷光映亮她半边侧脸。
「暂时去安全屋,或者直接去机场。」
她头也不抬,「他能隐姓埋名这么多年,突然选择在今晚这种场合现身,不可能没有后手。」
「那辆灰车跟了三条街了。」
叶听白语气平静得像在说天气,「‘彼岸花’的人,还是‘先生x’的?」
「有区别吗?」
夏知许终于从手机屏幕上移开视线,侧头看向窗外流光溢彩的城市街景。
「反正都是一丘之貉。要甩掉吗?」
「不用。」
叶听白打了转向灯,车子流畅地并入左转车道,「让他们跟,正好看看他们敢不敢在市区主干道动手。」
话音刚落,手机震动声几乎同时从两人身上传来。
夏知许低头——是加密通讯软件的特制提示音。
屏幕上跳出一个纯黑色对话框,没有任何发件人信息,只有一行简短的字:
「证据包已发送至你指定的安全服务器。解压密码:m09最后的眼神。」
她的指尖在屏幕边缘顿了一瞬。
「克罗夫特?」
叶听白敏锐地察觉到她呼吸节奏的细微变化。
「嗯。」
夏知许快速操作手机,调出多层加密的远程访问界面。
「他比我们预想的更急,研讨会结束不到二十分钟资料就到了。」
「这说明两件事。」
叶听白将车驶入一条相对安静的辅路,灰色SUV依旧不紧不慢地跟在后方五十米处。
「第一,他早就准备好了全套证据,只缺一个引爆的时机。」
「第二,他对‘彼岸花’和‘先生x’的恐惧已经压过了谨慎——他等不及了。」
夏知许没有立即接话。她的全部注意力已经被屏幕上正在解压的文件内容攫取。
那不是简单的几张扫描件或数据表。
那是整整3.2Gb的原始档案包。
最先展开的是上百页实验日志的pdF扫描件,纸张边缘有实验室特有的淡蓝色格纹,手写笔迹时而工整时而潦草,夹杂着英文专业术语和简短的德文备注,那是克罗夫特母语的痕迹。
每一页都有日期戳和实验员签名,最早的记录可以追溯到五年前。
「‘萌芽’项目启动初期记录。」
夏知许低声念着,指尖快速滑动,「灵长类动物认知增强可行性预研,用的是恒河猴。第一阶段,基础神经递质调节剂测试。」
她的目光停留在几行用红笔圈出的备注上:
「第14天,m-02出现异常亢奋,撞击笼壁行为显着增加。暂停给药三天后缓解。疑问:药物对边缘系统的非预期刺激?」
叶听白将车停在一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前的临时停车区。
灰色SUV在街角缓缓停下,车灯熄灭,像一头蛰伏的兽。
「要咖啡吗?」
他问,语气轻松得像在讨论宵夜。
「黑咖,双倍浓缩。」
夏知许头也不抬,已经完全沉浸进那些冰冷的实验记录里。
叶听白下车走进便利店。透过车窗,夏知许能看见他走向咖啡机的背影从容不迫,甚至还在冷藏柜前停留了两秒,似乎真的在考虑要不要买块三明治。
这种时刻还能保持日常节奏的定力,让她无意识地弯了弯唇角。
手机屏幕上的文件继续展开。
第二组文件是实验动物的生理指标监控数据,密密麻麻的曲线图和数字表格。
血压、心率、脑电图波形、血清生化指标,专业到令人眼花缭乱。
但夏知许的双博士学位不是摆设,她的目光精准地捕捉到异常波动的节点。
「这是第二阶段。」
她自言自语,指尖点着几处被标黄的数据段。
「联合用药方案。,神经生长因子促进剂叠加突触可塑性调节剂,数据开始出现离散值。」
她放大一张脑部fmRI影像对比图。
左侧是正常恒河猴的脑活动热力图,右侧是编号m-07的实验猴用药第八周后的扫描结果。
海马体和前额叶皮层的活动信号异常增强,而负责抑制调控的基底核区域则出现了明显的信号减弱。
学术本能让她在脑中快速推演:海马体过度活跃可能导致记忆编码紊乱,前额叶失控会影响决策和冲动抑制,基底核功能减弱则意味着行为调控机制受损。
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组合。
便利店的自动门滑开,叶听白端着两杯咖啡走出来。
他拉开驾驶座车门时,目光扫过后视镜。
那辆灰色SUV依旧停着,但副驾驶车窗降下了一半。
「他们很有耐心。」
他坐进车里,将一杯咖啡递给夏知许,「或者是在等指令。」
夏知许接过纸杯,温热透过杯壁传到掌心。
她抿了一口苦涩的液体,视线没有离开屏幕:「我找到关键点了。」
叶听白侧身凑近,咖啡的香气混杂着他身上淡淡的雪松尾调。
屏幕上是一份标注着「内部讨论纪要——保密级」的文件。日期是去年三月,正是“萌芽”项目即将结题、“新月”系列准备进入临床前研究的关键节点。
会议纪要的记录风格极其官方克制,但字里行间透出的信息却让夏知许的脊背一点点绷直。
「关于m-09至m-12号实验体在强化干预阶段出现的进行性神经症状,专家组意见存在分歧 」
「A组认为应视为药物相关不良事件,建议调整配方并延长安全观察期。」
「b组认为属个体敏感性差异,与核心药理机制无关。」
「考虑到项目时间表及后续融资轮次安排,会议决定:将上述四例异常反应在最终报告中归类为‘非典型个体反应’,相关详细数据移至附录存档,不作为主要安全性结论依据。」
「市场部提请注意,对外宣传材料应聚焦于认知改善的核心功效数据,避免过度讨论安全性边际问题。」
白纸黑字,冰冷无情。
「所以克罗夫特说的都是真的。」
叶听白的声音低沉下去,「他们明知道有风险,还是选择了隐瞒。」
夏知许继续往下翻。
后面几页是实验视频的截图和链接。
她犹豫了一瞬,还是点开了其中一个加密视频文件。
画面晃动着,显然是手持设备在实验室环境下拍摄的。
一只恒河猴被安置在特制的行为观察笼中,编号牌上写着「m-11」。
最初的几秒钟,它还能完成简单的取物任务,用细长的前肢从装置中取出小块水果。
但很快,它的动作开始变得笨拙、不协调。
前肢在伸向目标时会出现无法控制的颤抖,取到食物后无法准确送入口中,水果块掉落在地。
它茫然地低头看着自己的爪子,然后开始反复抓握空气,动作僵硬得像提线木偶。
视频右上角的时间戳显示,这是用药第十一周。
另一个视频片段更短,但更令人不适。
编号m-09的猴子蜷缩在笼角,身体间歇性地抽搐,眼神空洞。
护理员试图靠近时,它突然发出尖锐的嘶叫,用头撞击笼壁。
不是愤怒的攻击,而是某种病态的、无法自控的重复行为。
视频在这里戛然而止。
夏知许沉默地关掉视频。
车厢里只剩下空调低微的运行声,和两人压抑的呼吸。
「这些如果公开。」
她开口,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新月’系列别说上市,现有批文都可能被吊销。」
「不止。」
叶听白重新坐直身体,启动引擎,「秦风个人的学术生涯会终结,‘彼岸花’的估值至少蒸发七成,所有投资机构都会启动撤资条款。这会是一场地震。」
车子重新驶入主路。
后视镜里,灰色SUV也动了起来,依旧保持着那个不远不近的距离。
「所以他们会不惜一切代价阻止这些资料外流。」
夏知许说,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手机边缘,「克罗夫特现在很危险。」
「他已经危险很久了。」
叶听白看着前方路况,「选择今晚现身,是他评估后认为时机到了,或者说,他认为再不发声就来不及了。」
「你注意到他最后看你的眼神了吗?」
夏知许回忆着静思厅里那一幕。
克罗夫特转身离开前,那双灰蓝色眼睛里复杂的情绪:有感激,有决绝,还有一种近乎托付的沉重。
「他在赌。」
她缓缓说,「赌我们能做他做不到的事,把这些证据推到阳光下。」
「那我们该怎么做?」
叶听白问,语气里没有质疑,只有平实的探讨,「直接交给媒体?风险太大,容易被反咬是伪造。走正规举报渠道?流程漫长,足够‘彼岸花’销毁痕迹或准备应对。」
夏知许没有立即回答。
她退出证据包界面,打开了一个干净的文档,开始快速打字。
标题行跃然而出:「关于提请对‘彼岸花’生物科技公司‘萌芽’项目数据完整性及伦理合规性进行独立核查的专家联名信」
叶听白瞥了一眼屏幕,眉梢微挑:「你想把克罗夫特的证据,作为联名信的附件?」
「不是全部。」
夏知许的手指在键盘上飞舞,「精选最具代表性、最无法辩驳的部分。实验日志的关键页,内部会议纪要的摘录,视频的几帧截图,足够引发合理怀疑,又不至于打草惊蛇到让他们狗急跳墙。」
「然后呢?」
「然后……」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冷锐的光,「我会在联名信正式提交前二十四小时,联系三家最有公信力的科技媒体,给他们一份‘背景资料包’。」
叶听白瞬间明白了她的策略:「用舆论压力倒逼监管加速。
一旦联名信内容泄露给媒体。
当然,是‘不慎泄露’,监管部门就不得不优先处理,否则会面临舆论质疑不作为。
「而且媒体会自发去挖更多料。」
夏知许补充道:「克罗夫特给的只是引子,真正的火药桶是‘彼岸花’自己埋的。」
「只要有一个缺口被撕开,闻着味的记者和竞争对手会帮我们把剩下的墙推倒。」
「很聪明。」
叶听白评价,「但也很危险。‘彼岸花’会知道是你做的。」
「他们现在难道不知道我在针对他们吗?」
夏知许轻笑一声,那笑声里没有温度,「从我在研讨会上开口那一刻起,梁子就结下了。」
「区别只在于,是他们先弄死我,还是我先掀了他们的桌子。」
车子驶入夏知许所住的高档公寓小区。
岗亭的保安认出车牌,敬礼放行。
那辆灰色SUV在小区门口停了下来,没有再跟进来。
「他们记下地址了。」叶听白平静地说。
「意料之中。」
夏知许收起手机,「要上去坐坐吗?咖啡还没喝完。」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发出这样的邀请。
叶听白看了她两秒,点头:「好。」
公寓在顶层,视野开阔。夏知许开门开灯,宽敞的客厅映入眼帘。
极简风格的装修,大面积留白,唯一的色彩来自落地窗外璀璨的城市夜景,和书架上几排厚重的学术专着。
「很符合你的人设。」
叶听白环顾四周,评价道,「看起来性冷淡,实则内核滚烫。」
夏知许脱掉高跟鞋,赤脚走到开放式厨房的水槽边冲洗咖啡杯:「这算是夸奖?」
「观察陈述。」
叶听白走到落地窗前,背影挺拔,「你打算什么时候开始起草联名信?」
「今晚。」
她关掉水龙头,用毛巾擦干手,「事不宜迟,白院长和苏枕河那边,需要你联系吗?」
「白院长我来联系,苏枕河那边。」
叶听白转身,「你亲自联系会更好。他今晚对你印象很深。」
夏知许走回客厅,从书房拿出一台轻薄笔记本电脑,盘腿坐进沙发里。
屏幕亮起,冷光照亮她专注的侧脸。
「我需要先整理证据摘要。」
她边说边新建文件夹,「克罗夫特给的材料太多,必须提炼出最锋利的刀刃。」
叶听白在她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坐下,没有打扰她工作,只是安静地拿出自己的手机,开始处理信息。
客厅里只剩下键盘敲击声,和远处城市隐隐传来的车流嗡鸣。
时间悄然流逝。
凌晨一点十七分,夏知许终于停下手,揉了揉发酸的后颈。
屏幕上,一份十五页的证据摘要已经成型,逻辑清晰,重点突出,每一处指控都对应着原始文件的页码和编号。
「你看看。」她把电脑转向叶听白。
叶听白接过,快速浏览。他的阅读速度快得惊人,目光扫过那些复杂的专业术语和数据对比时没有丝毫停滞。
五分钟后,他抬起头:
「医学伦理委员会会爱死这份材料的。尤其是你把动物福利评估量表的数据异常和后续的临床症状时间线对应起来的部分——这直接戳穿了他们‘个体差异’的狡辩。」
「能过关就行。」
夏知许合上电脑,「现在的问题是,我们该找哪些人联名?」
「白院长肯定愿意,这是他的学术立场决定的。苏枕河代表创世基金会,出于机构声誉考虑,他大概率也会加入。」
叶听白分析道,「除此之外,神经科学学会的常务理事李维民教授,他对科研不端一向态度强硬。」
「还有《中华医学伦理学》杂志的主编周芸,她是行业内的意见领袖。」
「四个人,加上我们两个,六个签名。」
夏知许计算着,「够分量吗?」
「六个高质量的签名,比六十个凑数的更有力量。」
叶听白说,「关键是,这六个人分别代表了学术界、研究机构、行业媒体和公众人物,覆盖面足够广,不容易被扣上‘小圈子’的帽子。」
夏知许点点头,疲惫感终于开始上涌。
她靠近沙发靠背,闭上眼睛:「那就这么定。明天一早,我们分头联系。」
「你该休息了。」
叶听白站起身,「我该走了。」
夏知许睁开眼:「路上小心。那辆灰车可能还在外面。」
「他们不敢在这里动手。」
叶听白走向门口,手搭在门把上时停顿了一下,回头看她,「锁好门。有任何异常,立刻打我电话。」
「你二十四小时待机?」
「对你,是的。」
门轻轻关上。
夏知许独自坐在客厅的黑暗里,良久未动。
窗外,城市灯火通明,像一座永不沉睡的巨兽。
而她手中,握着足以在这巨兽身上撕开一道伤口的刀刃。
手机在这时震动起来。
是一个未知号码的加密通话请求。
夏知许盯着屏幕看了三秒,接通,但没有说话。
听筒里传来经过变声器处理的电子音,失真而冰冷:
「夏小姐,你今晚玩得很开心。」
是「先生x」。
夏知许的指尖微微收紧,但声音平稳:「比不上您,派人跟车跟了半个城市,这么有闲情逸致。」
「只是想确保你安全到家。」
电子音里听不出情绪,「毕竟,像你这样充满活力的年轻人,现在不多了。」
「有话直说。」
「克罗夫特给你的东西,你最好别碰。」
电子音顿了顿,「那不是你能玩的游戏。把资料销毁,忘记今晚的一切,你可以继续当你的顶流明星,赚你的钱,谈你的恋爱。否则……」
「否则怎样?」
夏知许打断他,语气里甚至带上了一丝笑意,「杀了我?像你们对克罗夫特那样?还是像你们对那些猴子那样?」
电话那头沉默了。
几秒后,电子音再次响起,这次带着毫不掩饰的寒意:
「你根本不知道你在对抗什么。」
「我知道。」
夏知许一字一句地说,「我在对抗把生命当实验数据、把伦理当绊脚石、把利润置于一切之上的贪婪。我知道得很清楚。」
「那就别怪我没给过你机会。」
通话切断。
夏知许放下手机,掌心有细微的汗意。但她的眼神异常清明,甚至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她重新打开笔记本电脑,调出那份证据摘要。
光标在标题页停留片刻,然后,她在文档末尾敲下一行字:
「联名人之一、本材料整理者:夏知许」
没有隐藏,没有匿名。
她要让所有人知道,这把刀,是她亲手递出去的。
窗外,天色将明未明,城市在晨曦前最深的黑暗里静默。
而一场风暴,已经在平静的表象下开始蓄力。
原始设计稿已经展开,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将是刀刃见血的真实博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