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眼花了。我们回去吧，合议结果快公布了。」
夏知许语气平静，挽着叶听白的手臂转身走向座位区。
她能感觉到叶听白探究的目光，但此刻不宜多言。
那个墨镜男的身影和一闪而过的图表，如同烙印般刻在她脑海，那绝不是眼花。
评委合议结束，主持人重新登台，开始宣布各赛道决赛名次及特别奖项。
掌声阵阵，获奖团队依次上台领奖，气氛热烈。
夏知许保持着得体的微笑，目光却不时扫向安全出口方向，以及远处被几位安保人员隐隐隔开的、通往顶层的专用电梯。
「生命健康赛道，金奖得主是——心域守护团队。他们的柔性心电预警项目以出色的技术成熟度与明确的临床转化路径获得评委一致认可。」
全场掌声雷动。
夏知许也跟着鼓掌，心思却已不在台上。
那个墨镜男会是“x”本人吗？
还是“彼岸花”的人？
或者是“先生x”派来的观察者？
颁奖典礼在隆重的氛围中落幕。
苏枕河上台做了简短的闭幕致辞，感谢所有参赛者和嘉宾，并特别提到：「创新之路永无止境，伦理之思常驻心间。稍后，组委会将在顶层‘静思厅’举办一个小范围的闭门研讨会，就前沿科技发展中遇到的共性挑战与伦理边界进行深入探讨。受邀嘉宾请注意时间。」
人群开始有序退场。夏知许与叶听白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并未急于离开，而是等到人流稍散，才起身走向那部需要特殊凭证的专用电梯。
电梯门缓缓闭合，将外界的喧嚣隔绝。
轿厢内只有他们两人，金属墙壁光可鉴人，倒映出彼此略显凝重的神情。
「刚才那个人，」叶听白开口，声音在狭小空间里格外清晰，「我让人查了出入口监控。他戴着墨镜，避开了大部分正面镜头，但步态分析和身形比对有初步结果，与三年前从彼岸花欧洲研究院离职的一位前高级研究员，吻合度超过百分之八十。」
「那人名叫艾伦·克罗夫特，专攻神经信号编解码算法，离职原因不明，此后行踪成谜。」
夏知许心头一震。果然是“彼岸花”的前成员。
「他是‘x’？」她问。
「不确定。但如果是他，以他的专业背景，做出那份提案轻而易举。」
叶听白看着电梯不断上升的数字，「更关键的是，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是个人行为，还是代表某些势力？」
电梯“叮”一声，抵达顶层。
门开，映入眼帘的是一条铺着深灰色地毯的静谧走廊，灯光柔和。
走廊尽头是一扇厚重的胡桃木双开门，门楣上镌刻着“静思厅”三个瘦金体字。
门口站着两名穿着黑色西装、佩戴耳麦的安保人员，神色肃穆。
夏知许出示了电子感应卡，安保人员通过手持设备验证后，无声地推开大门。
厅内空间比想象中更为开阔，设计极具东方禅意与现代感的融合。
一侧是整面的弧形落地窗，俯瞰都市璀璨夜景；另一侧则是仿自然岩壁的水幕墙，潺潺流水声舒缓心神。
中央摆放着数张低矮的环形沙发，围成一个宽松的交谈圈。
已有七八人入座，低声交谈着。
夏知许迅速扫视在场众人：除了苏枕河、埃文斯教授等几位熟面孔，还有两三位气质不凡、明显是资本方或企业高管的陌生男女。
而最让她瞳孔微缩的是，在靠窗的位置，坐着一位穿着藏青色中式对襟上衣、约莫五十多岁的男子，面容清癯，眼神平和却深邃，正是白延庭院长。
白院长怎么会在这里？
他作为基金会荣誉理事出席倒不奇怪，但亲自参加这种小范围闭门研讨？
白院长也看到了她，微笑着点了点头，示意她落座。
夏知许和叶听白在预留的位置坐下。她注意到，沙发圈的布置有意无意地形成了一个“缺口”，正对着水幕墙方向，那里空着两个位置，似乎还在等人。
苏枕河作为主持人，见人已到齐大半，便清了清嗓子，开口道：「感谢各位拨冗参加今晚的研讨。在座都是相关领域的专家或深度关注者，我们抛开繁文缛节，旨在坦诚交流。」
「近期，无论是大赛中出现的一些争议作品，还是更广阔的业界动态，都让我们意识到，某些前沿技术的双刃剑特性日益凸显。」
「今晚，我们首先想探讨的，就是当我们在实验室里探索神经界面、生物标记物、行为干预的边界时，该如何设立有效的防火墙，防止技术被滥用，或者被窃取、被扭曲。」
他的开场白直指核心，毫不避讳。一位投资人模样的女士立刻接口：「苏秘书长提到窃取，让我联想到最近业内的一些风声。「」
「据说有不止一家机构，在非公开领域进行的一些敏感研究，其核心思路甚至数据，疑似遭到了有组织的渗透和剽窃。」
「这种行为不仅不道德，更可能让危险的技术加速扩散。」
「李总说的是否指向‘彼岸花’公司的一些传闻？」
另一位戴着眼镜的男性学者问道，语气谨慎。
现场气氛微微凝滞。这个名字被直接提了出来。
苏枕河没有否认，只是缓缓道：「我们不针对具体企业。但不可否认，某些研究方向和成果，因其潜在价值和风险，已经成为多方关注的焦点。这也引出了我们今晚的第二位特别嘉宾。」
他的话被打断了。
静思厅那扇厚重的门再次被推开。
两个人前一后走了进来。
走在前面的是个三十岁左右、戴着金丝眼镜、气质冷峻的亚裔男子，正是夏知许在慈善晚宴上接触过的“彼岸花”cto秦风。
而跟在他身后半步，穿着一身简约黑色西装、神情淡漠的男人，赫然是夏知许刚才在茶歇区惊鸿一瞥的墨镜男。
此刻他已摘下墨镜，露出一双灰蓝色的眼睛，眼神锐利如手术刀，正是叶听白提到的前“彼岸花”高级研究员，艾伦·克罗夫特。
全场瞬间安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两人身上，尤其是他们之间那种微妙而紧绷的气氛。
秦风仿佛对众人的注视毫不在意，他径直走到那个预留的“缺口”位置坐下，克罗夫特则坐在了他旁边。
两人之间虽然只隔了一个座位，却仿佛横亘着无形的鸿沟。
苏枕河似乎对此早有预料，平静地继续介绍：「这位是‘彼岸花’生物科技公司的首席技术官，秦风先生。而这位，是艾伦·克罗夫特博士，前‘彼岸花’欧洲研究院核心成员，如今是独立技术顾问。他们二位，对今晚讨论的议题，或许有最直接的体会。」
秦风推了推眼镜，率先开口，声音冷硬：「苏秘书长邀请，我就直说了。‘彼岸花’合法合规从事生物科技研发，拥有完善的知识产权保护体系。但树欲静而风不止。」
「近期，我们确实发现一些未公开的研究思路和阶段性成果，被以各种形式泄露、模仿，甚至试图通过公开平台‘洗白’。」
「这不仅侵犯商业机密，更可能扰乱科研秩序，误导公众。」
他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对面的克罗夫特。
克罗夫特冷笑一声，用略带口音的中文回应：「秦先生所谓的‘未公开研究’，有多少是建立在早期开源社区贡献、以及像我这样离职员工带走的、属于个人智慧结晶的思路之上？」
「彼岸花的保密条款，不是禁锢思想的牢笼。当公司研究方向日益偏向某些灰色地带时，真正的科学家有权利表达担忧，甚至用适当的方式警示业界。」
两人的对话充满了火药味，几乎证实了之前的所有猜测：“x”提案的技术源头，极有可能来自克罗夫特从“彼岸花”带出的知识，而他选择匿名参赛，或许真如他所说，是一种“警示”。
白延庭院长此刻缓缓开口，声音沉稳有力：「知识有其传承性和共享性，但商业伦理和科研底线不容逾越。」
「克罗夫特博士，如果你对老东家的研究方向有异议，通过正规学术渠道或行业监督机构发声，或许比用这种匿名参赛、引发剽窃争议的方式更为妥当。」
「而秦先生，如果公司内部确实存在令顶尖研究员不安的灰色地带，或许也该反思，技术的航船是否偏离了最初的、服务于人类健康的灯塔。」
老院长的话不偏不倚，却直击要害。
秦风的脸色微微沉了沉，克罗夫特也抿紧了嘴唇。
苏枕河适时介入：「二位代表的正是问题的两面。我们无意在此评判是非，只希望借此机会理清：技术的健康发展，需要阳光下的规则，而非阴影中的博弈。」
他转向夏知许，「夏博士，作为跨界观察员，您从学术和公众传播的角度，如何看待这种技术泄露与伦理争议交织的困局？」
问题突然抛来，所有目光瞬间集中到夏知许身上。
秦风、克罗夫特、白院长、叶听白每一道视线都带着不同的意味。
夏知许心念电转，她知道，自己的回答不能只是和稀泥。
她坐直身体，目光清亮地迎向众人，清晰地说道：
「技术的本质是工具。工具的无序扩散和恶意使用，历史上曾带来无数灾难。」
「因此，规则的建立与执行至关重要，无论是知识产权法，还是科研伦理规范。但规则总有滞后性，尤其是面对指数级发展的前沿科技时。」
她顿了顿，看向克罗夫特：「克罗夫特博士的警示初衷或许可以理解，但方法有待商榷。」
「匿名投递一份与敏感研究高度相似、却剥离了关键风险论证的方案，引发的可能不仅是警示，更是模仿和误解，甚至可能为真正的不法者提供了技术蓝图。」
她又看向秦风：「而作为掌握先进技术的企业，除了筑高防火墙，更应思考如何主动增加透明度，建立负责任的创新文化，让员工安心，让同行信服，让公众知情。」
「毕竟，最高级的保密，是让人不想偷、不敢偷、也不能偷的治理体系。」
「至于我们这些跨界者，」夏知许最后总结，声音坚定，「或许应该成为沟通的桥梁与监督的眼睛。」
「用公众能理解的语言，解读技术的潜力与风险；用专业的眼光，识别潜在的问题与暗流。」
「让该在阳光下的，无所遁形；该被约束的，牢笼坚固。」
话音落下，静思厅内安静了片刻。
「说得好。」白延庭院长第一个颔首，眼中露出赞许。
苏枕河也微笑道：「夏博士果然见解独到，为我们提供了宝贵的第三方视角。」
秦风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克罗夫特则深深看了夏知许一眼，灰蓝色的眼睛里情绪复杂。
叶听白放在膝上的手，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些许。
就在这时，克罗夫特忽然再次开口，语出惊人：「秦，你不用那样看着我。我匿名参赛，不仅仅是为了警示。」
「那份提案里，我故意留下了一个逻辑漏洞和一组异常数据指向，那指向的是‘萌芽’项目后期，一组被你们刻意隐藏的、关于非人灵长类动物出现不可逆神经功能损伤的实验结果。」
「‘彼岸花’现在主推的‘新月’系列神经增强剂的前身，真的像你们宣传的那么安全吗？」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萌芽”项目！非人灵长类动物！不可逆神经损伤！
秦风的脸色终于彻底变了，眼神阴沉得可怕。
夏知许的心脏狂跳起来。她意识到，这场闭门研讨，正在滑向一个更加危险而真实的深渊。
克罗夫特揭开的，恐怕只是冰山一角。
而“x”的身份虽然揭晓，但他带来的风暴，似乎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