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北镇抚司的灯火却还亮着。
沈墨轩坐在案前,面前摊着辽东的地图,眉头紧锁。李成梁这条线太重要了,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是处理不好,整个辽东都可能动荡,到时蒙古、女真趁虚而入,后果不堪设想。
“大人,赵诚回来了。”
李成梁推门进来,身后跟着风尘仆仆的赵诚。两人脸上都带着疲惫,但眼神还算清明。
“坐。”沈墨轩指指对面的椅子,“山东那边什么情况?”
赵诚灌了一大口水,抹了把嘴:“找到了,沂蒙山深处的工坊。冯保的人动作很快,我们到的时候,工匠已经跑了大半,只剩几个老弱病残。不过,我们在工坊里找到了这个。”
他从怀里掏出一本账册,递给沈墨轩。
沈墨轩翻开,里面记录了工坊三年来的产量和出货明细。刀剑、盔甲、火铳......数量惊人。更关键的是,收货人一栏,密密麻麻写着辽东各卫所将领的名字,为首的就是李成梁。
“这些兵器,都送到辽东了?”沈墨轩问。
“大部分是。”赵诚点头,“按账本算,过去三年,运往辽东的盔甲就有三千多副,刀五千多把,火铳两百多支。另外,还有一些特殊订单。”
“什么特殊订单?”
“炸雷。”赵诚压低声音,“就是战场上用的那种火药包,一炸一大片。数量不多,只有五十个,但威力巨大。收货人是李成梁的副将,叫王勇。”
沈墨轩心头一沉。李成梁要炸雷干什么?这种东西,守城用得上,但更多时候是用来攻城的。
“还有别的发现吗?”
“我们在工坊里抓到了一个老工匠。”赵诚道,“他说,冯保去年亲自来过一趟,和李成梁的一个心腹密谈了半天。具体谈了什么他不知道,但听见他们提到‘京城’、‘时机’、‘里应外合’这几个词。”
里应外合?
沈墨轩的手指在桌上敲了敲。如果李成梁真要谋反,光靠辽东的兵马是不够的。他需要京城有人接应,需要合适的时机。
那么,京城里谁会是他的内应?
高拱?有可能。高拱虽然即将致仕,但门生故吏遍布朝堂,能量不小。而且,他和冯保、裕王都有来往。
还有谁?
沈墨轩脑中闪过几个人名,但都摇了摇头。没有证据,不能乱猜。
“那个老工匠呢?”他问。
“带回来了,关在诏狱。”赵诚道,“嘴很硬,什么都不肯说。不过,他有个儿子在京城做小买卖,我们已经派人去‘请’了。”
沈墨轩明白赵诚的意思。锦衣卫办案,有时候不得不用些手段。
“注意分寸,别闹出人命。”
“属下明白。”
赵诚退下后,李成梁犹豫了一下,开口道:“大人,有句话,属下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
“属下觉得,辽东的事,不能急。”李成梁道,“李成梁在辽东经营十几年,根深蒂固。而且他确实能打仗,这些年蒙古人不敢犯边,他有大功。如果贸然动他,辽东军心不稳,边关危矣。”
沈墨轩看着他:“那依你之见?”
“明升暗降。”李成梁道,“张阁老这招高明。先把李成梁调回京城,给他个闲职养着。同时派戚继光这样的名将去辽东接替,稳住局面。等辽东军心安定下来,再慢慢收拾李成梁的党羽。”
“就怕李成梁不肯就范。”
“所以得快。”李成梁道,“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就把调令下了。圣旨一到,他敢抗旨,就是谋反。到时候,戚继光直接带兵平叛,名正言顺。”
沈墨轩点点头。这确实是眼下最好的办法。
“赵大虎那边有消息吗?”他问。
“还没有。”李成梁道,“辽东离得远,消息传递慢。不过算算时间,应该快到了。”
正说着,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校尉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封密信:“大人,辽东急报!”
沈墨轩接过信,拆开一看,脸色顿时变了。
“怎么了?”李成梁问。
“赵大虎出事了。”沈墨轩沉声道,“他在辽东暴露了身份,被李成梁的人追杀,现在下落不明。”
“什么?”李成梁一惊,“他带去的五个兄弟呢?”
“死了三个,被抓了两个。”沈墨轩把信递给他,“李成梁已经知道朝廷在查他了。”
李成梁快速看完信,脸色也难看起来:“这下麻烦了。李成梁有了防备,再想动他就难了。”
“不止。”沈墨轩道,“信上说,李成梁最近频繁调动兵马,把心腹将领都调到了关键位置。而且,他还在加固沈阳、辽阳等城的防务,囤积粮草。这架势,不像是要乖乖回京的样子。”
“他想造反?”
“有可能。”沈墨轩站起身,在房间里踱步,“冯保虽然死了,但李成梁的野心还在。而且,他在辽东经营这么多年,早就是土皇帝了。现在朝廷要动他,他狗急跳墙,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那怎么办?”
沈墨轩停下脚步,眼中闪过一丝决断:“必须在他起兵之前,先下手为强。”
“怎么下手?”
“我亲自去一趟辽东。”沈墨轩道。
李成梁大惊:“大人,不可!太危险了!”
“危险也得去。”沈墨轩道,“辽东不能乱。一旦李成梁起兵,蒙古、女真必定趁火打劫。到时辽东生灵涂炭,甚至可能危及京城。这个险,我必须冒。”
“可是......”
“没有可是。”沈墨轩打断他,“你留在京城,配合张阁老稳住朝局。另外,盯紧高拱和那些可疑的官员。辽东若有变,京城不能乱。”
李成梁知道劝不动,只好点头:“属下明白。大人,您带多少人去?”
“人不能多,多了反而惹眼。”沈墨轩想了想,“就带三十个精锐,扮作商队。你从锦衣卫里挑,要机灵能打的。”
“是!”
“另外,让翻江龙从漕帮挑二十个兄弟,在外围策应。”沈墨轩道,“他们走江湖的,有他们的门道。”
安排妥当,沈墨轩让李成梁去准备,自己则去了张居正府上。
张居正还没睡,在书房里看书。见沈墨轩深夜来访,知道有要事。
“辽东有变?”张居正问。
沈墨轩把情况说了一遍。
张居正听完,沉默良久,叹道:“李成梁果然不安分。我本以为,他至少会顾忌朝廷的威严,不敢轻举妄动。现在看来,是我高估了他的忠诚。”
“阁老,学生想亲自去一趟辽东。”沈墨轩道。
张居正看了他一眼:“你想好了?此去凶险万分,李成梁若真反了,第一个杀的就是你。”
“学生知道。”沈墨轩道,“但辽东不能乱。学生身为锦衣卫指挥使,有责任阻止这场兵祸。”
张居正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的夜色:“当年严嵩倒台时,也有边将想趁机作乱。是我亲自去了一趟大同,说服了那个总兵。你知道我怎么说服他的吗?”
“学生不知。”
“我告诉他,造反是死路,而且会连累九族。”张居正转过身,目光如炬,“但若他肯投降,我可以保他不死,保他家眷平安。他想了想,放下了刀。”
沈墨轩明白了:“阁老是说,对李成梁也可以这样?”
“可以试试。”张居正道,“李成梁这个人,重利,但也重名。他想要荣华富贵,也想要青史留名。你告诉他,只要他肯回京,过去的事可以既往不咎。他还是左都督,还是太子太保,在京城享清福。但如果他造反,就是乱臣贼子,遗臭万年。他的子孙后代,都要背负骂名。”
“他若不听呢?”
“那就打。”张居正冷冷道,“戚继光已经在路上了。只要李成梁敢反,戚家军就会踏平辽东。你这次去,是给他最后一个机会。他若聪明,就知道该怎么做。”
沈墨轩点头:“学生明白了。”
“还有,”张居正道,“你去辽东,不要只盯着李成梁。他手下那些将领,未必都跟他一条心。能拉拢的拉拢,能分化的分化。只要他手下的人心散了,他想反也反不起来。”
“学生记住了。”
从张府出来,沈墨轩去了玉娘住的院子。
玉娘还没睡,在灯下绣花。见沈墨轩进来,她放下针线,起身相迎:“沈大人,这么晚了,有事吗?”
“我要出一趟远门。”沈墨轩道。
玉娘一愣:“去哪?”
“辽东。”
玉娘脸色一变:“辽东?李成梁那边?”
沈墨轩点头:“有些事,必须去处理。”
玉娘咬了咬嘴唇:“危险吗?”
“有点。”沈墨轩如实道,“但不用担心,我会小心的。”
玉娘看着他,眼中满是担忧:“沈大人,我能跟你一起去吗?”
“不行。”沈墨轩摇头,“太危险了。你留在京城,帮我照看家里。另外,柳姑娘那边,你也多照应。”
玉娘低下头,轻声道:“我明白了。沈大人,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我会的。”沈墨轩看着她,心中涌起一股暖意,“玉娘,等我回来,有件事想跟你说。”
玉娘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期待:“什么事?”
“现在还不能说。”沈墨轩笑了笑,“等我回来,你就知道了。”
玉娘脸一红,点了点头。
离开玉娘的院子,沈墨轩又去见了柳如是。柳如是也没睡,在看书。听说沈墨轩要去辽东,她倒很平静。
“沈大人此去,是为李成梁的事?”她问。
“是。”
“李成梁这个人,我听说过。”柳如是道,“他是员猛将,但也很自负。这种人,吃软不吃硬。你跟他硬来,他会跟你拼命。但你若给他面子,他也会给你面子。”
“柳姑娘有何高见?”
“高见谈不上。”柳如是道,“只是觉得,你可以从他在乎的东西入手。比如他的名声,他的子孙前程。李成梁今年五十多了,这个年纪的人,最在乎的就是身后名。你告诉他,只要他肯回京,朝廷会给他一个体面的结局。但若他造反,不仅他要死,他的子孙也会被牵连。他会权衡的。”
沈墨轩点头:“多谢柳姑娘指点。”
“沈大人客气了。”柳如是微微一笑,“祝你一路顺风。”
回到北镇抚司,李成梁已经准备好了。三十名锦衣卫精锐,都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个个精神抖擞,眼神锐利。
“大人,都准备好了。”李成梁道,“马匹、干粮、武器,都备齐了。另外,翻江龙那边也准备好了,他们明天一早出发,在锦州等我们。”
“好。”沈墨轩看着这些年轻人,心中有些不忍。这次去辽东,凶多吉少,不知道多少人能活着回来。
但他不能表现出来。
“兄弟们。”沈墨轩朗声道,“这次去辽东,任务很重,也很危险。如果有人不想去,现在可以退出,我不怪他。”
三十个人,没有一个人动。
“好!”沈墨轩点头,“既然大家都愿意去,那我就说几句。这次去辽东,我们的目标只有一个——稳住辽东,避免兵祸。能不流血,就不流血。但如果真要打,我们也不能怂。”
“大人放心!”一个年轻人喊道,“锦衣卫没有孬种!”
“对!没有孬种!”
众人齐声应和。
沈墨轩心中感动,但面上不动声色:“出发!”
三十一人,三十一匹马,趁着夜色,从北门出城,往辽东方向疾驰。
京城在他们身后渐渐远去。
前方,是未知的凶险。
但沈墨轩不怕。
他有必须完成的使命,有必须守护的人。
这条路,他必须走下去。
夜色中,马队如离弦之箭,消失在官道尽头。
而此时,辽东总兵府里,李成梁正召集心腹将领密谈。
大厅里,灯火通明。李成梁坐在主位,下面坐着七八个将领,都是他的心腹。
“朝廷要动我了。”李成梁开门见山,“冯保死了,我在京城的靠山没了。张居正那个老狐狸,想把我调回京城,给个闲职养着。你们说,我该怎么办?”
一个满脸横肉的将领拍案而起:“大帅,不能去!去了京城,就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咱们在辽东经营这么多年,凭什么听他们摆布?”
“对!不能去!”另一个将领附和,“大帅,咱们手上有五万精兵,怕他个鸟!朝廷要是敢来硬的,咱们就反了!”
“反?”李成梁看了他一眼,“你说得轻巧。造反是灭九族的大罪。而且,朝廷有百万大军,咱们只有五万,打得过吗?”
“打不过也得打!”横肉将领道,“总比去京城等死强!”
李成梁沉默片刻,看向一个文士打扮的中年人:“先生,你怎么看?”
这人是李成梁的幕僚,姓徐,是个举人,颇有谋略。
徐先生捋了捋胡须,缓缓道:“大帅,硬拼确实不是上策。但束手就擒,也不是办法。依在下之见,可以‘拖’。”
“怎么拖?”
“朝廷的调令,不是还没到吗?”徐先生道,“咱们可以上疏,说辽东军务繁忙,蒙古、女真蠢蠢欲动,暂时离不开。先拖上几个月。这几个月里,咱们可以做三件事。”
“哪三件?”
“第一,加固城防,囤积粮草,做好打仗的准备。”徐先生道,“第二,联络蒙古、女真,许以重利,让他们在边境制造事端,给朝廷施压。第三,派人去京城活动,找那些对张居正不满的官员,让他们在朝中为我们说话。”
李成梁眼睛一亮:“先生高见!”
“但是,”徐先生话锋一转,“这些只是权宜之计。时间长了,朝廷必定起疑。所以,最终还是要做选择......是反,还是降。”
“先生觉得,该怎么选?”
徐先生沉吟道:“若反,胜算不大,但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辽东易守难攻,朝廷大军远来,粮草运输困难。只要咱们能撑住前三个月,朝廷就可能妥协。但风险太大,一旦失败,就是灭族之祸。”
“若降呢?”
“若降,大帅性命可保,但兵权肯定没了。”徐先生道,“最好的结果,就是在京城当个富家翁,颐养天年。但大帅戎马一生,甘心吗?”
李成梁不说话了。
他当然不甘心。他在辽东当了十几年土皇帝,说一不二。去了京城,就得看人脸色,仰人鼻息。
可是造反......
他想起自己的家人。妻子,两个儿子,还有刚满月的孙子。
如果造反失败,他们都得死。
李成梁陷入了两难。
就在这时,一个亲兵匆匆进来:“大帅,京城来人了!”
“谁?”
“锦衣卫指挥使,沈墨轩。”
大厅里顿时一片哗然。
“沈墨轩?他来干什么?”
“肯定是来抓大帅的!”
“大帅,不能让他进城!”
李成梁抬手止住众人的议论,问亲兵:“他带了多少人?”
“三十人左右,扮作商队。”
“三十人?”李成梁笑了,“这个沈墨轩,胆子不小。放他进来,我倒要看看,他想干什么。”
“大帅,小心有诈!”徐先生提醒。
“三十个人,能掀起什么浪?”李成梁不屑道,“在辽东,是我的地盘。他就算是条龙,也得给我盘着!”
他站起身,对众将道:“你们先回去,各司其职。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轻举妄动。”
“是!”
众将退下后,李成梁对徐先生道:“先生,你去安排一下。沈墨轩进城后,先带他去驿馆。晚上,我在总兵府设宴,给他接风。”
“大帅真要见他?”
“见。”李成梁道,“看看朝廷到底想玩什么花样。”
徐先生点头,退了出去。
李成梁独自站在大厅里,望着墙上的地图,眼神复杂。
沈墨轩来了。
这场博弈,正式开始了。
而他,必须做出选择。
是战,还是和?
夜色更深了。
辽东的风,带着刺骨的寒意。
而一场决定无数人命运的风暴,正在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