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晏修回到两仪殿,步履尚带着从昭阳殿离开时的一丝温存余韵,但踏入这间象征着天下权柄中枢的殿堂,他的神色便已恢复了惯常的沉静与威严。
墨昱已早早侍立在御案旁,身着新晋的护军中尉官服,身姿笔挺,眉宇间褪去了王府侍卫的青涩,多了几分沉稳干练。
“参见皇上。”墨昱抱拳行礼,声音干脆。
南晏修径直走向御案,目光扫过他:“何事?”
墨昱上前一步,双手呈上一份加急军报:“回皇上,北境八百里加急军报。”
南晏修眸光一凝,快步落座,接过军报迅速展开。
帛书上的字迹清晰却沉重:
西域诸部表面上接受新帝登基的敕令,按兵不动,实则暗中调兵遣将,精锐未退,屡有试探性侵扰,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更令人揪心的是,奏报中详述了边境数镇因连年战事与近期骚扰,百姓流离失所,田亩荒芜,边军疲于应对,民生凋敝。
“西域……”
南晏修放下军报,指尖轻轻叩击着光润的紫檀木案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在空旷的大殿内回响。
“自南景司上位以来便屡生事端,侵扰不断,如今朕初登大宝,他们便以为有机可乘。这等宵小,若不彻底降伏,边关永无宁日,我朝威严何存?”
他声音不高,却蕴含着冰冷的怒意与决断。
墨昱面露忧色:“皇上所言极是。只是……皇上刚刚登基,朝堂各方势力尚在观望磨合,局势未稳。若此时御驾亲征,朝中政务……”
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已十分明白。
主少国疑,权臣未附,皇帝离京,风险太大。
南晏修自然也深知其中利害。他沉默片刻,挥了挥手:“朕知道了。此事需从长计议,你先下去吧。”
“臣告退。”墨昱行礼退下,殿门轻轻合拢,将内外的世界隔开。
大殿内重归寂静,唯有更漏滴答,提醒着时间的流逝。
南晏修独自坐在宽大的龙椅上,身影被殿内高悬的宫灯拉长,显得有些孤寂。
他抬手,缓缓从怀中取出另一半青铜兵符——这是调动京畿与各地直属精锐的凭信,与沈霜刃手中那枚合二为一,方能号令天下兵马。
冰凉的触感自指尖传来,他紧紧握住,棱角硌着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也让他混乱的思绪逐渐聚焦。
边境烽火,百姓哀嚎,朝堂暗流……千头万绪,最终都汇聚成一个沉甸甸的问题:谁可替君分忧,镇守国门?
昭阳殿内,午后阳光慵懒。
沈霜刃正斜倚在窗下的贵妃榻上,头枕着南晏修的腿,手中一卷地理志看得入神。
南晏修背靠软垫,另一手拿着户部新呈上的赋税册子翻阅,却有些心不在焉。
殿内安静,只有书页偶尔翻动的轻响。
直到南晏修自己都未察觉地、极轻地叹出第十口气时,沈霜刃终于忍无可忍。
她“啪”地合上书卷,猛地坐起身,动作利落地一个旋身,竟直接面对面跨坐到了南晏修腿上,双手撑在他身侧的榻沿,将他困在自己与软榻之间。
一双清亮的眸子直直撞进他略带愕然的眼底。
“南晏修,你到底怎么了?说!”她语气干脆,带着不容闪避的锐气。
南晏修被她这一连串行云流水般的动作弄得怔住,下意识揽住她的腰以防她掉下去,无奈道:“没事……是我吵着你看书了?”
沈霜刃眯起眼,鼻尖几乎要碰到他的,气息拂过他唇畔:“少来这套!从你进来翻那册子开始,左一声右一声,自己叹了多少回心里没数?赶紧说,别让我问第三遍!”
她的气息近在咫尺,眼中是毫不妥协的关切。
南晏修知道瞒不过她,也无需再瞒。
见她真有些动了气,南晏修知道瞒不过,也无需再瞒。
他环在她腰间的手臂微微收紧,将脸埋入她颈窝,深吸了一口她身上清冽的气息,才闷闷开口,声音里是罕见的沉重与犹疑:“霜儿……边关……战事吃紧。”
沈霜刃身体绷紧了一瞬,没有动,听他继续说。
“西域表面求和,暗地增兵,不断骚扰边境村落,百姓死伤流离,苦不堪言。”
他抬起头,望进她眼底,那里面清晰地映出他的焦灼与两难,“我刚刚登基,朝堂看似平静,底下却暗流汹涌。若此时我离京亲征……后方一旦生变,后果不堪设想。”
沈霜刃听明白了。
不是无将可用,也不是无兵可派,而是新帝离京的风险,牵一发而动全身。
她看着他眼中挣扎的血丝,看着他紧抿的唇线,心中那点因被他隐瞒而升起的不悦,瞬间化为了了然与疼惜。
原来如此。
帝王之困,莫过于此——想御驾亲征以定乾坤,却怕后院失火;想坐镇中枢以稳朝局,又恐边疆糜烂。
沈霜刃没有立刻接话,眼珠微微转动,似在飞快权衡着什么。
窗外一缕阳光跃进她眸中,点亮了某种毅然决然的光彩。
她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红唇轻启,吐出两个斩钉截铁的字:
“我去。”
这不是询问,不是商量,而是清晰无比的陈述与决定。
南晏修凤眸倏然睁大,揽着她的手臂猛地一紧:“霜儿!你开什么玩笑?带兵打仗非同儿戏,那是真刀真枪、瞬息万变的战场!怎么能让你去涉险?”
沈霜刃不退不让,双手捧住他的脸,迫使他看着自己:“我何时开过玩笑?南晏修,你忘了?我早就说过,我想像我父亲一样,驰骋沙场,保境安民。沈家的血脉里,流的本就是戍边的血。我为何不可?”
“这不一样!”南晏修语气急促起来,他并非轻视她是女子,而是根本无法承受将她置于刀剑烽火之下的想象,“边关情势错综复杂,西域骑兵狡诈凶悍,你……你没有实战经验,我怎能放心?”
他的担忧如此赤裸而急切,全是关乎她的安危,而非其他。
沈霜刃心口滚烫,却越发坚定。
她俯身,额头与他相抵,声音压低,却字字千钧:
“南晏修,你信我。这朝堂,需要你坐镇,稳住大局,涤清沉疴。那边境,”
她顿了一下,眼底掠过一丝南晏修未曾完全洞悉的、属于另一个身份的锐利寒光,“交给我来守。”
她心中默念:若只是沈昭,或许还需历练。
但豕骨阁阁主的手,早已染过血,断过谋,西域那些伎俩,在她看来,未必比江湖风波更难测。
只是这话,此刻还不能全然说与他听。
“霜儿……”南晏修还想说什么,却被她用指尖轻轻点住了唇。
“给我一个机会,”她望进他眼底深处,那里有万里江山,此刻却只盛满了一个她,“也给你自己,给我们,一个真正安稳的未来。让我为你,守住这道国门。”
四目相对,他在她眼中看到了不容置疑的坚决,看到了沈家将门传承的傲骨,更看到了一种超越他全部了解的、深不可测的底气与力量。
那力量,让他狂跳的心,竟奇异地渐渐沉静下来。
殿内一片寂静,阳光移动,将两人相拥的身影拉长,投在地上,仿佛已融为一体。
许久,南晏修极其缓慢地,点了一下头。
手臂将她紧紧箍入怀中,声音沙哑,带着无尽的后怕与全然的托付:
“……好。我答应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