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曦,第一道晨光刺破夜幕时,急促的马蹄声便踏碎了盛京城的宁静。
一队队身着崭新甲胄的禁军纵马穿行于各条主街,将还带着墨香的告示张贴在城门、市口、衙前。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先皇圣体违和,深居静养,特禅大位于皇长子景司。景司仁孝天成,德被四海,即皇帝位,改元景和。钦此——”
宣读诏书的宦官声音尖利,在清晨的薄雾中传得很远。
早起摆摊的贩夫走卒、赶早市的百姓纷纷驻足,惊疑不定地听着这突如其来的改朝换代的消息。
有人窃窃私语,有人惶恐不安,更多人则是茫然——昨夜还欢度中秋,今晨天地便已变色。
一夜之间,朝代更迭,让许多人都措手不及。
朝臣府邸门前车马往来频繁,暗流涌动。
有人连夜整理行装准备逃出京城,有人紧闭府门谢绝一切访客,也有人早早备下厚礼,盘算着如何向新帝表忠。
沈霜刃再次醒来时,已是三天后的黄昏。
意识回笼的瞬间,左肩传来的剧痛让她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她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绣金帐顶,鼻尖萦绕着浓重的药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龙涎香——这不是她的缥缈轩。
她尝试移动身体,却听到铁链碰撞的清脆声响。
低头看去,手腕和脚踝都被粗重的铁链锁住,链条另一端深深嵌在墙壁的铁环中,长度仅容她在床榻周围有限活动。
“奶奶的南景司,用的什么毒药!”
她暗骂一声,试着运功,却发现丹田空空如也,内力被药物完全封住。
箭伤处的麻痹感已经消退,取而代之的是火辣辣的刺痛和一阵阵晕眩。
显然,毒虽解了,但伤势不轻,且被用了软筋散之类的药物。
她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开始观察周围环境。
这是一间布置奢华的寝殿,比她郡主府的房间还要宽敞。
紫檀木雕花家具,云锦帐幔,地上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
窗棂是上好的楠木所制,糊着半透明的蝉翼纱,隐约可见外面晃动的人影,重兵把守。
她努力伸着脖子,透过纱窗往外看。
庭院中至少有二十名侍卫,个个腰佩长刀,神情冷峻,呈环形将寝殿围得水泄不通。
更远处,还能看到弓箭手在高处巡逻的身影。
自己伤势未愈,内力全无,又被铁链所困,外面守卫森严……
怕是一时半会儿无法和外界联系了。
“南晏修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她颓然躺回枕上,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那夜的情景——
刀光剑影中,南晏修放下武器时看向她的眼神,那么坚定,那么决绝,没有半分犹豫。
这个傻子……明明可以趁乱突围,明明可以等待援军,明明可以有更好的选择。
他却为了她,放下了唾手可得的胜利,放下了皇权富贵,放下了一切。
沈霜刃心里说不感动是假的。
从小到大,她习惯了独当一面,习惯了算计谋划,习惯了将所有人都当作棋子,包括她自己。
可南晏修却用最笨拙的方式告诉她:这世上有人会为了她,放弃整个江山。
“这个傻子……”
沈霜刃喃喃道,眼眶有些发热。
但随即,她深吸一口气,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起来。
不,她不能就这样认输。
南晏修为她放弃了皇位,那她就必须为他夺回来!
为她自己,为沈家,也为那个愿意用江山换她性命的男人。
“放心,”她对着虚空低语,仿佛南晏修能听到一般,
“这一切的一切,我必然给你讨回来!等我!”
肩头因她刚才的动作又渗出了血迹,染红了新换的绷带。
她慌忙躺好,避免伤口进一步撕裂。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整齐的跪拜声和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沉重的殿门被推开,一道明黄色的身影逆光而立,缓缓步入。
沈霜刃眯起眼,适应了光线后,对上了南景司那双妖冶含笑的凤眸。
他今日穿着一身崭新的龙袍,十二章纹绣得金碧辉煌,头戴十二旒冕冠,腰间佩着天子剑。
许是终于得偿所愿,他眉眼间那股阴郁邪魅的气质淡去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志得意满的从容,只是那双眼睛深处,依然藏着令人不适的算计。
“昭华郡主醒了?”南景司率先开口,声音温润,仿佛在与故友寒暄。
他走到床榻边,目光落在她肩头渗血的绷带上,眉头微蹙,
“这伤口怎么又裂开了?花城,传太医,给郡主重新换药包扎。”
侍立在他身后的花城躬身应道:“是。”
沈霜刃靠在枕上,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
“陵襄王如今已经是皇上了,怎么还对一个小小的郡主如此客气?”
她刻意放软了语调,敛去了所有的锋芒。
她知道,此刻自己伤势未愈,又被囚禁,硬碰硬只会吃亏。
必须示弱,必须让南景司放松警惕,才能找到破绽。
南景司闻言,笑容加深了几分。
他挥挥手,让花城和侍立的宫人都退到殿外,自己则在床边的紫檀木圆凳上坐下,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朕从前竟未看出来,”他慢悠悠地说,目光在她脸上流连,
“昭华郡主不光容貌倾城,还有如此了得的身手。那夜高台之上,飞身挡箭,银针退敌……真是让朕大开眼界。”
沈霜刃垂下眼帘,没有说话。多说多错,不如沉默。
南景司也不在意,继续自顾自地说道:
“昭华郡主可真是美人,如今受伤卧榻,脸色苍白,弱不禁风的模样,竟也别有一番风韵。从前总听人说‘西子捧心,病态之美’,朕还觉得是文人夸大其词。今日见到郡主,方知古人诚不我欺。”
他的话语带着刻意的暧昧,眼神更是毫不掩饰地在她身上游走。
沈霜刃感到一阵恶心,却强忍着没有表现出来。
说完,南景司忽然俯下身,凑到沈霜刃耳边。
沈霜刃本能地偏过头,想避开他,却被他身上浓烈的龙涎香和温热的呼吸包围。
他在她耳边吐出的气息惹得她颈后肌肤一阵战栗。
“这般倾国倾城的美貌,不光三弟欣赏,”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温柔,“朕……也很是欣赏。”
沈霜刃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才勉强维持住表面的平静:
“皇上若有话,不妨直说。”
南景司轻笑一声,直起身,用指尖轻轻划过她苍白却依然精致的脸颊。
沈霜刃没有躲闪——现在还不能激怒他。
“昭华郡主果然聪明。”南景司收回手,坐回凳上,恢复了那副高高在上的姿态,
“朕刚刚登基,百废待兴。而这后宫之中,中宫之位空悬……缺一位能母仪天下的皇后。”
沈霜刃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和惶恐:
“皇上说笑了。昭华何德何能,怎么当得起这皇后之位?况且,昭华与陵渊王从小便指腹为婚,只因……”
“指腹为婚?”南景司打断她,眼中闪过一丝冷意,
“三弟现在不过是个阶下囚,谋逆作乱,择日便要问斩。过去的事,不提也罢。”
他顿了顿,语气重新变得温和,甚至带着几分诱哄:
“昭华郡主,识时务者为俊杰。跟着朕,你便是大盛朝的皇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荣华富贵,尊崇无比,岂不比跟着一个将死之人强上百倍?”
沈霜刃沉默不语,似乎在认真考虑。
南景司观察着她的神色,忽然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漫不经心:
“对了,说起来,天牢里我那三弟,这几日怕是过得不太好。天牢最底层,阴冷潮湿,鼠蚁横行……他自幼养尊处优,不知能不能熬得住。”
沈霜刃的心猛地一缩,指尖陷入掌心更深的刺痛让她保持清醒。
她听出来了,南景司是在用南晏修的性命要挟她。
她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带着几分困惑和疏离的表情:
“陵渊王?陵渊王的死活与我何干?”
这话她说得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事不关己的冷漠。
只有她自己知道,每一个字都像刀子一样割在自己的心上。
南景司眯起眼,仔细审视着她的表情,似乎想从中找出破绽。
良久,他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几分玩味和了然。
“昭华郡主,朕不瞎。”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那夜三弟为你放下武器时,看你的眼神,可不是‘无关’之人该有的。他对你的情谊,朕看得分明。就是不知道,你方才这番话,若是被他听了去……会不会伤心欲绝呢?”
沈霜刃别开脸,不再理他,摆出一副拒绝交流的姿态。
南景司也不恼,反而笑意更深。
他缓步走向殿门,在门口停下脚步,回头看了她一眼,轻描淡写地丢下一句:
“朕给昭华郡主三天时间考虑。三日后,给朕答复。至于这三日……”
他顿了顿,语气陡然转冷,“郡主就安心在此养伤吧。不知道一个大活人,三天不吃不喝……会变成什么样子。”
说完,他不再停留,推门而出。
沉重的殿门在他身后缓缓合上,隔绝了内外。
沈霜刃死死盯着那扇门,直到脚步声彻底远去,她才猛地松懈下来,整个人瘫软在床榻上。
被铁链锁住的手紧紧攥成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渗出的血珠沿着指缝滴落,在雪白的锦被上。
心里像被千万只蚂蚁啃噬般难受,又像被置于冰火两重天中煎熬。
若是答应南景司,做了他的皇后,那她如何对得起沈家满门的冤魂?
如何对得起父亲一世的忠烈?
嫁给灭门仇人,她还有何颜面立于天地之间?
可若是不答应……南晏修怎么办?
那个为了她甘愿放弃一切的男人,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他死在天牢里?
南晏修被押走前最后看她的那个眼神,那里面深藏的担忧、歉意、不舍……
此刻无比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像最锋利的刀子,剜着她的心。
“啊——!”她压抑地低吼一声,将脸埋进枕头,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
不是因为伤口的疼痛,而是因为内心撕裂般的挣扎和无力。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缓缓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眼神却已重新变得冰冷而坚定。
不,她不能就这样认输。
南景司想用南晏修的命逼她就范?
好,那她就将计就计。
沈霜刃擦干眼泪,开始仔细思考眼下的处境和可能的机会。
肩伤需要时间恢复,内力被封需要解药,铁链需要钥匙,外面的守卫需要调开……每一环都困难重重。
但再难,她也必须试一试。
为了南晏修,也为了她自己。
昭阳殿外,南景司坐上等候的轿辇。
十六名太监稳稳抬起,仪仗缓缓向着两仪殿方向行去。
雒羽如影随形地跟在轿辇旁,沉默了片刻,终是忍不住低声问道:
“皇上,属下有一事不明。”
“说。”南景司闭目养神。
“天下女子众多,美貌贤淑者不知凡几。皇上为何非要立那昭华郡主为后?她毕竟是沈铮之女,又与陵渊王......恐生祸端。”
南景司缓缓睁开眼,眼底闪过一丝复杂难辨的光芒。
“雒羽,你看事情,还是太浅。”他慢条斯理地说,
“第一,她是沈铮的独女。沈铮虽死,但沈家军在军中的影响仍在。许多旧部将领,对沈家仍有香火之情。立她为后,能安抚军心,让那些人对朕更忠心。”
“第二,”他继续道,“她刚为沈家翻案,在朝野声望正隆。娶了她,能彰显朕不计前嫌、仁德宽厚的胸怀,有助于稳定朝局,收拢人心。”
轿辇微微摇晃,南景司的声音在晨风中显得有些飘忽。
“第三嘛……”他顿了顿,眼前似乎又浮现出那张与记忆中某张容颜有几分相似的脸,语气不自觉地柔和了些,
“这般特别的女子,朕也确实……有几分兴趣。”
更何况,她还和晴禾如此相似。
最后一句话,他没有说出口。
雒羽恍然大悟,躬身道:“原来如此,皇上深谋远虑,英明圣断,是属下愚钝了。”
“走吧,去两仪殿。”南景司重新闭上眼,“还有许多奏章要批,许多事情要安排。这江山……朕既然坐上了,就要坐稳。”
轿辇向着皇宫深处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