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回来后,园子里像是突然被人抽走了生气。往日干活时常有的说笑声、闲谈声,全没了。各处的太监、杂役走路都踮着脚,说话压着嗓,连咳嗽都要忍着。
青禾每天当差,只觉得空气都是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
干活也闷。孙嫲嫲不敢多说闲话,相熟的婆子们见面只点点头,连采薇都变得小心翼翼。青禾觉得这班上得真没意思。
就这么沉闷了八九日,这天下午,苏培盛又来了。
青禾正在菜圃里收拾最后几垄地,见他来,心里嘀咕着又有什么事?
苏培盛的倒是脸色比平日更严肃些,见了她,只简短道:“姑娘随我来,王爷传见。”
青禾洗了手,跟着他走。
这回走的路她从未走过,穿过几处熟悉的景致,就开始拐进一条偏僻的小径。两旁树木渐密,遮天蔽日,显得十分幽深。
走了约莫一刻钟,眼前出现一座两进的院子。院子不算大,白墙灰瓦,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墙头爬着枯了一半的藤蔓,门是普通的黑漆木门,没有牌匾,也不见什么装饰。若不是在圆明园里,倒像是寻常百姓家的住处。
苏培盛推开门,示意青禾进去。
前院很小,青砖铺地,朴素的很,但是却打扫得很干净。墙角种着几丛竹子,叶子有些发黄。正房三间,门窗都紧闭着,四下里静悄悄的。
青禾跟着苏培盛穿过前院,进了后院。
后院更小,只有两间厢房和一小块空地。空地上摆着几个陶缸,里头养着睡莲,这个时节,花已经败了,只剩下几片残叶浮在水面。
正房的门开着,但挂着厚厚的棉帘子。苏培盛在门外停下,朝里禀报:“王爷,青禾姑娘到了。”
里头静了片刻,才传出一声:“进。”声音有些哑,有气无力的。
苏培盛赶忙打起帘子,示意她进去。青禾深吸口气,才迈过门槛。
一进去,就愣住了。
屋里光线很暗。窗户都用厚毡子遮着,只留了窄窄一条缝透气。
八月底的天气,外头不说还热着吧,至少也不冷啊。这屋里却关得密不通风,空气沉闷得让人发慌,还隐隐有混着薰香的药味,闻着有些腻。
青禾下意识地往主位看,没看见人。再一转头,才发现胤禛躺在临窗的炕上。
他穿着家常的深色绸袍,没系外衣,就那么和衣躺着。身上还盖着薄被,头发也披散着,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苍白。他闭着眼,眉头微蹙,像是不太舒服。
青禾赶紧转向炕边,福身行礼:“青禾给王爷请安。”
胤禛睁开眼,看了她一眼,又闭上。抬了抬手,示意她起来。
青禾直起身,垂手站着,不敢多看,心里却翻腾起来。
胤禛病了?什么时候的事?康熙五十五年,他的势头应该正好啊,老八老九老十,倒台的倒台,失势的失势,胤禛应该没什么忧心事吧。
而且,这里怎么弄得阴森森的,史书上……史书上雍正怎么死的来着?好像就是死在圆明园?该不会就是这处小院子吧?
她脑子里乱糟糟的,正走神,胤禛又开口了,声音依旧哑着:“坐。”
炕边有个绣墩,青禾小心坐下。
屋里又开始静得可怕,只有胤禛略显粗重的呼吸声,和远处隐约的水声,青禾想着这院子大概离水木明瑟殿不远。
过了好一会儿,胤禛才又开口,话说得慢,断断续续的:“西北局面不稳。皇阿玛有意……派皇子出任大将军王,代天巡狩。”
大将军王?那是十四阿哥胤祯吧,他的亲弟弟出任大将军王把他愁成这样?
“本王自知军事非所长。”胤禛依旧闭着眼,“但十三弟是难得的将才,本王本想举荐他。”他顿了顿,呼吸又重了些,“谁知皇阿玛非但驳了,还说十三乃不大忠孝之人。”
青禾屏住呼吸。
这话太重了。不大忠孝,在康熙朝,几乎是给一个皇子判了政治死刑。难怪胤祥这些年一直不得志,原来根子在这儿。
“本王替西北着急,也替十三弟不平。”胤禛的声音里透着深深的疲惫,“两下里郁结于心,就倒下了。”
他睁开眼,看向青禾:“时机不对,不敢张扬请太医。怕被那些文臣戳脊梁骨,说本王不满皇阿玛的旨意。”
他顿了顿:“请你来给本王调理调理。”
青禾明白了,雷霆雨露,均是天恩,康熙一句话,别说十三,连胤禛都不敢病。
不过这倒也不是什么大病,忧思过度,肝气郁结,加上这些日子赶路劳累,内外交攻,就病倒了。调理调理,或许都不用开药,饮食调理外加心理辅导就行。
其他的留给时间。
她起身:“青禾斗胆,想给王爷请脉。”
胤禛伸出手腕。青禾搭上三指,静心诊脉。
脉象弦细而数,左关尤甚。肝气郁结,心火亢盛,加上有些外感风寒,表里俱实。确实是一时急怒攻心,又强压着,生生憋出来的病。
她诊完脉,又看了看胤禛的舌苔。舌质红,苔薄黄。眼睛里有血丝,眼下青黑。
“王爷这几日是不是也睡得不太安稳?”她轻声问。
“难眠。”胤禛闭上眼,“躺下……脑子里全是事。”
“饮食呢?”
“无味。”
青禾心里有数了。她收回手,斟酌着开口:“王爷的症候应该是肝气郁结,心火旺盛。需疏肝解郁,清心安神。外感倒不重,发发汗就好。”
胤禛“嗯”了一声,没说话。
青禾继续道:“如果王爷信得过青禾,青禾想开个方子。用柴胡、白芍疏肝,黄连、栀子清心,再加些安神的酸枣仁、茯神。王爷先吃三剂,看看效果。”
她顿了顿:“只是……药只能治标。王爷病根在心思郁结。还需放宽心才是。”
话说出口她就觉得多余。放宽心?西北局势、兄弟前程、皇父猜忌,哪一桩能放宽心?
胤禛听了却没什么反应,只道:“你去开方吧,苏培盛会去抓药。”
青禾应下,起身到外间。苏培盛已经备好了纸笔。她提笔写方子,字迹工整,用量斟酌再三。
写完交给苏培盛,苏培盛仔细看了,点头:“奴才这就去办。”
青禾又回到里间,胤禛还躺着,闭着眼像是睡着了。她不敢打扰,悄悄退到门边。
正要出去,胤禛忽然开口:“此事不要对外人言。”
“是。”
“十三弟那边也别说。他知道了又要多想。”
“是。”
屋里又静下来。青禾站在门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过了好一会儿,胤禛才又道:“你回去吧。今日辛苦了。”
“青禾告退。”青禾退出屋子,打起帘子时,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胤禛还躺着,昏暗的光线里,他的侧脸轮廓分明,却透着说不出的疲惫。